启耕大典之后,年轻的秦王决意到泾水河渠亲自看看。

三月初启耕大典一过,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轻车简从,直奔泾水河渠。王绾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马信使知会李斯。嬴政却说,不用惊动任何人,碰上碰不上听其自然,要紧是自家看。王绾一思忖,此行在秦国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不再坚持。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王绾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临行之时,嬴政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王绾、赵高并五名铁鹰骑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王绾心下忐忑,却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咸阳令蒙恬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咸阳北门。一上北阪,放马飞驰大约半个多时辰,看见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泾水。顺着泾水河道向西北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泾水的塬坡河段已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绾指点说,泾水东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是仲山,仲山东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嬴政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来早有准备,一身骑士软甲,一口精铁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打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力,不用赵高搭手,走得轻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现出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空****难觅人影。穿营走得一段,才见五七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碌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有一股呛人的奇特味道。王绾过去向一个老人询问。老人说:“这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顶能下到瓠口峡谷。这片营地是陈仓县一个千人营,活计是留守照应早已经打通的引水口。烟雾吗?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当下说不清。”老人说笑一阵,自顾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烟沉沉,酿酒吗!”赵高嚷嚷着。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顶,眼前顿时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乱石圈起的山林,里面显然是已经打开而暂时处于封闭状态的引水口;东面峡谷热气腾腾,白烟阵阵,间或还有冲天大火翻腾跳跃在烟气之中,扑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浓烈了许多。烟雾弥漫的峡谷中,响彻着叮铛锤凿与连绵激昂的号子,一时根本无法猜测这道峡谷里究竟发生着何等事情。王绾打量着生疏的山地说:“要清楚瓠口工地,找个河渠吏领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摆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岳,还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飞出一阵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雾缭绕峡谷。

“好歌!”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嬴政目光大亮,没有说话,径自匆匆下山。

走得大约一箭之地,半山一棵烟雾缭绕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一个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两人正指点着峡谷高声笑谈,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过去,一拱手问:“方才可是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阵笑声:“对呀,唱得不好吗?”嬴政说:“好!是小姐姐编的歌?”村姑又是咯咯笑声:“我管唱。编词爷爷管。”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老哥哥们一堆儿凑的。实在说,都是老百姓心里话。”

嬴政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教你唱?”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明白人也!”嬴政笑问:“唱歌也算出工吗?”老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时希图个热闹。偏偏凑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是将我爷孙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歌,说是教大家听个兴头,长个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办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将军过来,这里看得最清。爷爷,自个小心。”

“好!我也见识一番。”嬴政大步跟着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树下。

老人感喟:“将军眼福也!若非今日,只怕今辈子也看不上这等奇观。”

嬴政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块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清楚。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在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一道雪谷。沟道中段,矗立着灰秃秃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又有三队壮汉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这是秦国上郡[2]特有的猛火油,但却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喝令声,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赤膊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与小村姑不禁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河渠令亲自号令!”村姑高兴得叫了起来。

嬴政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车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从壮汉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直是惊雷阵阵。霹雳炸响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一律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丝毫不乱。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的巨石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随着高台上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涌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冲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丘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山腰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在嬴政身上连连捶打。嬴政不断挨着村姑的拳头,脸上笑得不亦乐乎。

“清理河道——”

随着沟道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涌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嬴政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与老人攀谈起来。直到逐客令废除,决意重上泾水河渠之时,嬴政内心都一直认定:泾水工程之所以十年无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与吕不韦及郑国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关。听老人说了这些关节难处,嬴政才蓦然悟到,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该当的酝酿摸索之期,若没有这十年预备,他纵然能派出一百余万民力,只怕泾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地变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嬴政高兴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仿佛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这泾水河渠,叫个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郑国渠!老百姓早这样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郑国渠!”

说话之间,暮色降临。王绾过来低声说,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来一甩马鞭,不用,立即出山。转身又吩咐赵高,将随行所带的牛肉锅盔,全部给老人与小姐姐留下。老人与村姑刚要推辞,赵高已经麻利地将两个大皮囊搁在了老人面前,说声“老人家不客气”,一溜快步地追赶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嘘不已,一直追到山头,殷殷看着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