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似火,沉沉暮霭中的函谷关吹起了悠扬的晚号。
垛口喝城声长长回**在两山之间:“落日关城,行人车马最后进出——”随着晚号声喝城声,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游牧部族迁徙的大河,匆匆流出高大的石条门洞,丝毫没有断流的迹象。进入函谷关的车马人流,却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老秦人。这些老秦人黑着脸站在道边,茫然地看着山东商旅们汹涌出关,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试图抢道进关。即使暮色降临,老秦人们还是愣怔怔地打量着这不可思议的逃秦风景。
正在此时,一辆驷马王车激**着尘烟从关内如飞而来,残阳下可见轺车金光闪耀,分明不是寻常官车。随着烟尘激**,遥遥传来一声尖亮的长呼:“王车出关,且莫关城——”城头都尉一挥手连声断喝:“城门吊起!行人闪开!王车放行!”片刻之间,驷马王车冲到城下,驭手控缰缓车仰头高声:“河渠令李斯可曾出关?”城头都尉一拱手:“查验照身,李斯刚刚出关。”
驭手一抖马缰,驷马王车从人流甬道中隆隆驶出关门。
一出关门,驭手尖亮的嗓音在车马人流中**开:“河渠令李斯,先生何在?”刚刚喊得两三声,道边一个商人在车上遥遥挥手:“方才一个黑袍子上了山,马在这里。”驭手驱车过去一看,一匹红马正拴在道边大树下,马鞍上搭着一个青布包袱。驭手跳下车,跑过来抓过包袱端详,才翻弄得两下,看见一个包袱角绣着“河渠署”三个黑字。驭手高兴得一跺脚:“没白跑!”再不问人喊话,拔腿往山上追去。
赵高正在十八九岁,非但年轻力壮,更有两样过人技能:一是驾车驯马,二是轻身奔跑。知道赵高的几个少年内侍都说,赵高是驾车比造父,腿脚过孟乌。造父是周穆王的王车驭手,驯马驾车术震古烁今;孟乌则是秦武王的两个步战大力士,一个叫孟贲,一个叫乌获,两人从不骑马,每上战场只一左一右在秦武王的驷马王车旁奔跑如飞,绝不会落下半步。若非如此两能,年轻的秦王如何能派赵高驾着驷马王车追赶李斯?此刻赵高提气发力,避开迂回山道,只从荆棘丛生的陡坡直冲山顶。片刻之间,赵高登顶,峰头犹见落日,却没有一个人影。赵高喘息了几声,便是一声尖亮的呼喊:“李斯先生,可在山上——”
“山顶何人呼我?”山腰隐隐飘来喘吁吁的喊声。
“万岁!”赵高一声欢呼,飞步冲下山来。
山腰一个小峰头上,李斯正在凝望暮霭沉沉的大河平原。他要在这空旷冷清的高山上好好想想,究竟是回楚国还是去魏国或齐国?《谏逐客书》送出去了,李斯胸中的愤激之情也过劲了。从咸阳一路东来,亲眼见到山东商旅流水般离开秦国,李斯觉得怪诞极了,沮丧极了。若不是走走看看,还在函谷关内一家秦人老店吃了一顿蒸饼,与打尖的商人们打问了一些想早早知道的事,他早已经走远了。
“先生!赵高拜见!”
李斯蓦然回头,一个黝黑健壮的年轻人一躬到底尖嗓赳赳,这才相信方才的声音不是幻觉。李斯猛然想起,秦王的近身内侍叫作赵高,心下不禁突然一跳,镇静心神一拱手高声问:“在下正是李斯,敢问足下何事相寻?”
“赵高奉秦王之命,急召先生还国!”
“可有王书?”
“事体紧急,山下王车可证。”
“可是那辆青铜车盖的驷马王车?”
“正是!”
“秦王看了李斯上书?”
“在下离开时,秦王只看了一半。秦王说,追到天边,也要追回先生!”
“不说了。”李斯突然一挥手,“走!下山。”
赵高一拱手:“先生脚力太差,我来背先生下山。”
李斯还没顾得说话,赵高已经一蹲身将他背起,稳稳地飞步下山。因背着李斯,赵高从早已被行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奔下。山道虽迂回得远些,却比荆棘丛莽的山坡好走得多,对于赵高直是如履平地,尽管背着一个人也还是轻盈快捷,不消顿饭辰光便到了山脚下。
“先生,这是王车。”赵高擦拭着额头汗珠。
李斯下地大为赞叹:“足下真猛士也,秦王得人哉!”
赵高谦恭一笑:“秦王得先生,才是得人!”
李斯没有想到,一个被士子们看作粗鄙低下的年轻内侍,应答竟能这般得体。正要褒奖几句,赵高已经大步过去,牵来了李斯红马。赵高将马鞍上的青布包袱解下,放进王车车厢,又将红马拴在了车后,对着李斯一躬:“先生请登车。”
李斯心头一热,跨步上车。
正在此际,一个红衣商人突然冲过来,拉住李斯高声嚷嚷:“先生分明山东人士,且说说这成何体统!王车能日落出城,我等为何不行?都说秦法严明,举国一法,这是一法吗?分明两法!欺侮山东人士不是!既然已经多开了半个时辰,为何不能教我等出城完了再关城!”随着红衣商人高声大嚷,城外商人们也都纷纷聚拢过来,嚷嚷起来,非要李斯给个评判不行。李斯已经听得明白:函谷关城门都尉为了等候王车入城,没有关城,商旅人流多出关了许多;如今城门都尉见王车准备进关,重新喝城,要真正闭关。许多商旅家族一半在关内,一半在关外,自然急得嚷嚷了起来;而此前赶来执法的秦军铁骑,也是严阵以待,只待王车进城,便要拘拿这些敢于蔑视秦法的奸人。
嚷嚷之间,赵高急得火烧火燎,低声骂一句“鸟事”,扬鞭便要驱车。
“兄弟且慢。”李斯对赵高一拱手,“这是大事。稍等片刻。”
此时天色已经暮黑,商旅们已经点起了火把,汹汹之势分明是不惜与秦军铁骑对峙了。李斯已经斟酌清楚,转身对着人群挥了挥手,高声道:“在下李斯,原是秦国河渠令,楚国人士,与诸位一样,也在被逐之列。诸位见容,听我说几句公道话。”
“对!我等就是讨个公道,不怕死!”红衣商人大喊了一声。
“死在函谷关也不怕!先生说!”商旅们跟着呼喝。
李斯一圈拱手,高声道:“诸位久居秦国经商,该当知道秦法之严。函谷关守军,只是执法行令,无权夜间开关城门。百年以来,都是如此,当年连孟尝君都被挡在关外野营,我等有甚不解?诸位愤愤者,逐客令也!然则,诸位须知,怪诞之事,必不长久。在下明言,我李斯是上书非议逐客令的。秦王看了我的《谏逐客书》,令王车紧急前来,接我回秦!在下今日只说一句:旬日之内,秦国必然废除《逐客令》!诸位若信得李斯,还想在秦国经商,便在函谷关内外,住店等候几日,不要走!咸阳,还是山东商旅的第一大市!”
“先生此话当真?”火把人群一片嚷嚷。
“王车在此,当真!”赵高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红衣商人大喊:“先生说得在理!我等住下来如何?”
“好!住下来!等!”
“不走了!没出关才好!”
红衣商人对李斯一拱手:“在下田横,多谢先生指点!”
李斯一拱手:“齐国田氏,在下佩服,告辞!”
赵高一圈马缰,驷马王车从火把海洋中辚辚进关。关城铁门隆隆落下,关内外却没有了愤怒吼喝之声,一片轻松笑声在身后弥漫开来。一出函谷关内城,赵高说声先生坐稳了,四条马缰一抖,王车哗啷啷飞上了官道,疾风般卷向西来。五更鸡鸣时分,王车堪堪抵达咸阳王城。
启明星在天边闪烁,王城中一片漆黑,只有东偏殿的秦王书房闪烁着灯光。青铜轺车刚刚驶入车马场停稳,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遥遥一声急促问话:“小高子,接到先生没有?”赵高兴奋地喊了声:“接到了!”车上李斯早已经看见了嬴政身影,飞身下车,一阵快步迎了过来。
“先生!”
“君上……”
嬴政深深一躬:“若无先生上书,嬴政已成千古笑柄也!”
李斯深深一躬:“渭水泛舟夜谈,臣未尝一刻敢忘。臣若不知我王之志,何敢鼓勇上书?臣坚信,逐客令与我王大志不合,必是受人所惑。”
“先生此心,为何不在上书中写明?”
“大法,未必上书。”
“先生教我。”
“欲一中国者,海纳为本。”李斯一字一顿。
“得遇先生,方知天地之广阔,治道之博大也!”嬴政长吁了一声。
“原是秦王明断。”
“走!为先生接风洗尘。”
嬴政拉起李斯,大步走进了书房。
[1]城旦,先秦至汉代通用刑罚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备衣食,清晨起来修筑城墙或服工程苦役。被罚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为轻度违法之刑。
[2]谒者,秦官,职司公文传递。传车,有谒者署特殊旗帜与标记的公文传送车辆。
[3]都尉,秦国郡县设置的兵政武官,职掌征兵治安事,亦分别简称郡尉、县尉,隶属郡县官署。都城设官等同于郡,故有咸阳都尉。军中亦有都尉,为中级将领。
[4]宗卿,卫国执政大臣,权力同他国丞相。
[5]郡御史,秦国郡署官吏,职掌一郡监察。
[6]舍人,古代官名,始见《周礼·地官》,职掌各种具体事务。春秋战国,舍人为大臣府吏之通称,多为亲信门客担任,寻常称门客舍人。唐宋之后,舍人成为贵公子的别称,不再是实职官吏。
[7]房陵,今湖北房县地带,当时为秦国之险山恶水地区。
[8]鬼薪,秦国刑罚,自带衣食为王室太庙打柴。
[9]籍其门,秦国刑罚,谓将罪人财产登记没收,家人罚为苦役奴隶。
[10]方千里,先秦计算国土之单位。以现代方式换算,一个方千里约为二十五万平方公里,五个方千里约是一百二十五万平方公里。
[11]猛火油,先秦石油称谓。战国时,秦国高奴(今延安地区)出产天然石油,天下仅见。
[12]平阳,黄河以东汾水流域要塞,战国秦置县,在今山西临汾市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