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六国万万没有想到，一场大战竟在立冬这天开打。

咸阳宫君臣四人商定大计后，白起埋头三日，拟就了一份《夺魏河内战事书》，详尽罗列了关于这场战事的诸多大关节。他没有将这份谋划书直呈宣太后与秦王，先来找丞相魏冄商议。魏冄正与几名相府属吏商议调集粮草之分路协同，见白起到来立即散了会商，请白起到书房密谈。白起径直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羊皮纸卷：“丞相请过目。”魏冄展开羊皮纸，条理分明的大字赫然入目。片刻看罢，魏冄“啪”地一拍书案，霍然站起：“好个白起，大手笔！”拿着那张羊皮纸在厅中大步疾走了好几圈才转过身来，“我看可行。此中细节再计较一番，可呈送秦王太后。”

“白起想请丞相连署，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功劳分我一半？”魏冄有些不悦，“老夫纵然强横，还有立身之规。”

“我只想如何能使太后、秦王更有信心。”白起笑了，“丞相若对此战踌躇，连署自然也就作罢。”魏冄哈哈大笑：“糊涂糊涂！如何这一层忘了？”说着大步走到书案旁提起大笔一看，又是一阵大笑，“我说你这名字前如何一大片空白？好！插在前边。秦王若不赞同，老夫说话。”

“丞相有担待，白起有信心。”

“打仗你是行家，老夫能做的只是替你抱后腰。”魏冄摆摆手，“不说废话，来，再仔细合计一番。县令、文吏、工匠、义兵、铁料、木料究竟要得多少？秦王少不更事，太后可是心细如发也。”白起一声答应，欣然说了自己的诸般估算。两人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天将暮色，白起匆匆走了，魏冄立即命书吏将方才开列项目数字誊清刻简，自己趁机草草用了晚饭，带着两份书简跳上轺车直奔宫中去了。

三更方过，白起正在书房与国尉府属吏核计府库存储的攻城器械，魏冄匆匆赶到，未及入座大手一挥：“行了，着手做。除了打仗，一切事老夫给你办。国尉府这摊子你还没我熟。”白起精神大振一拱手道：“好！我去蓝田大营，国尉府交给丞相了。”说罢立即举步出厅。魏冄连忙起身赶到廊下笑道：“急个甚来？你得给老夫个话：荆梅姑娘来了，让她去找你，还是暂住咸阳？这是太后特意叮嘱，不是老夫饶舌。”白起想也没想便道：“大将入军，不会家人，这是军法。她若来了，在这住几日等我便了。”魏冄道：“知道了。你放心去，有人照拂她。”白起一拱手：“告辞。”大步匆匆出了庭院，片刻之间，前门火霹雳一声嘶鸣马蹄如雨渐渐远去。

魏冄站在廊下，对着茫茫星空深深一躬：“天降良将如斯，大秦庶民之福，社稷之福也。”转身大步走进书房，“啪”地将一张大羊皮纸往书案上一拍，“都给我听了：旬日之内，务必将开列项目调集到所列地点。但有延误，国法问罪！”吏员们哄然一应几如军营将士。

白起快马东去，到得蓝田大营，天色堪堪露出鱼肚白色。进得中军大帐，白起立即风卷残云饱咥了一顿现成军食——两个冰凉的黄米饭团与两大块酱牛肉，又咕咚咚灌了一皮袋凉开水，立即下令聚将鼓升帐。片刻之间，帐外马蹄如疾风骤雨，甲胄锵锵脚步嗵嗵，二十六员大将铁柱般矗在了大帐之中。白起一如既往站在帅案前，拄着那口十五斤重的铁鹰剑神色肃然道：“奉秦王书命：一月之后，我军将要打一场大仗。今日我发四道将令：其一，蓝田大营四周出入口立即封锁，行人商旅绕道三十里之外，不得接近军营。此令斥候营担当。”

“嗨”的一声，斥候营总领樗里狐高声领命。

“其二，蓝田大营之冲车、云梯、弓弩等一应攻城利器，务必于两旬之内查检修葺完毕。同时，将咸阳尚坊派来的工匠整编入营，确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跟随。此令由蓝田将军担当。”

“嗨！”已经是华阳君爵位的蓝田将军芈戎肃然领命。

“其三，步军此次全数出征。一月之内，务必精熟各种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三拨技艺娴熟之士兵，确保轮换猛攻。此令由步军主将担当。”

“嗨！”须发雪白、精瘦黝黑的步军大将山甲亢奋异常，一嗓子分外锐急。

“其四，此次大战出兵十万之内，各军务必于两旬之内遴选精锐，届时全军精选，谁准备最精到，谁便出战！”

“嗨——”全体将领一声齐吼，大帐中嗡嗡震颤。秦人本就崇尚军功，商鞅变法奖励耕战之后更以军功为立身根本，一听遴选参战，大将们先自热血上涌，生怕自己被留在军营不能参战。

聚将之后，蓝田大营立即紧张忙碌起来，夜间军灯大亮。骑兵各营先忙着勘验战马，十多名畜医忙得满头大汗。骑士们分外紧张，跟在畜医身边团团转，生怕自己的战马被畜医按上一个大大的“病”字木印。接着勘验马具兵器，举凡马身鳞片铁甲、马头护甲、鞍辔肚带马镫、弓箭长剑，都要一一经军营工师验过，稍有瑕疵暗伤，立即换下或送到工匠营修补。最后遴选骑士，伤病未愈者一律留营疗伤，二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的非将官骑士也被一体留营，余下精壮骑士再一一品评遴选；没有一个骑士愿意留营，一片慷慨激昂，搞得骑兵主将嬴豹大皱眉头。

步军各营是另一番忙碌景象。从军资库拖出各种大型攻城利器，工师讲解，士卒与器械重新编伍，反复操演，没黑没明折腾起来。与此同时，魏冄督导的各路车马也纷纷赶来，冲车、楼车、弓弩等种种攻城器械络绎不绝运到，咸阳王城尚坊的三百名高手工师随车赶来，整个蓝田大营热气腾腾毫无冬日萧瑟气象。

这次白起亲自坐镇步军，校验步军对各种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熟。

战国之世，攻城器械之精到已达冷兵器巅峰。举凡被后世视为无敌利器的大型器械，战国时都已用于实战。但是，步骑野战刚刚成熟，其势正方兴未艾，列国大战多以郊野决战之方式进行；纵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两城，且主要是敌方的都城或军辎重地，真正以一个区域数十城为目标的大规模攻城战，还从来没有过。其时战胜成果，尚未以“拔城”几多为基本标准。从白起这次河内大战之后，战国方以“拔城”多少为战胜成果大小之标准。此前，寻常大军野战都不携带大型攻城器械。秦军更是如此。长期以来的秦军大战，大多是与六国合纵大军的对阵野战，先灭敌主力，迫使其逃走或投降。这种战事经历，使秦军对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战后白起雄心陡长，敏锐察觉到秦国大举东出的时机已经近在眼前。被擢升为国尉后的第一时刻，他便向国尉府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三日之内查清所有府库的攻城器械。及至匆匆回到咸阳，国尉府长史立即给他送来了一卷清单，赫然开列着：

秦国军辎库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栎阳，大体完好，良工修葺后可用。

数目如左：

冲车共二十二辆：辒十二辆　木牛车二十辆

楼车八辆：巢车四辆　望楼车四辆

车三百座　飞弋连弩百二十座　蹶张弩五千　臂张弩一万（三千在军）

猛火油八千桶

心中有了底数，白起才精心谋划了一举夺取河内的攻城大战。

白起亲临步军，亲自看，亲自做，仔细品评每一样利器威力，与将士们一起商讨如何做得更好。白起出身行伍，对步兵骑兵每一种技艺、战术、战法，几乎都是炉火纯青，更兼天赋异禀性格沉稳，每种战法都能更上层楼，提炼出更加切合实战且威力显著提高的战法。也正是这个原因，年轻的白起在军中深得将士敬重信任。他亲自坐镇，士卒非但不拘谨，反是士气更为高涨。

大校场摆满了各种大型利器，一色的精铁打造，当真赫赫壮观。

秦军还有一样独特利器——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后人所说之石油。这种可以猛烈燃烧之物事，春秋战国时名称颇多，石漆、石液、石脂水、石脑油、猛火油等不一而足，有人干脆叫“可燃之水”。秦国河西高原的高奴[1]是天然猛火油渗流最多之地，秦之猛火油可说是得天独厚。当时，这种物事还派不上更多用场，除了当地人盛来烧火煮饭，便是军营取来装桶密封，一则阴雨天行军扎营时引火野炊，更要紧是用作火攻之物。但有攻城大战，抛出万千渗透猛火油的木棒，射出万千急燃不灭的火箭，燃起漫天大火，借此一齐扑向城头、城门、吊桥、壕沟等要害处，实在抵得上千军万马。

魏冄办事如霹雳猛火。白起刚到蓝田三日，一队牛车星夜运来了囤在咸阳府库的八千桶猛火油。对于一次大战来说，这是最富裕的准备了。这些大型利器在秦军中第一次集中操演，将士们亢奋异常，唯恐不能熟练操持而被临阵裁汰，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场反复演练。步兵主将山甲老而弥辣，火暴暴来回巡查，旬日之间嘶哑了声音红肿了眼睛。白起大急，严令全体将士按照统一号令操演，违令者立即裁汰。这才制止了步军将士无休止地疯狂操演。

十月初大校，人人娴熟、个个精通，无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