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聚将鼓又一次响了起来。
白起幕府升帐发令:步军五万编为三个大营——冲车营一万五千、弓弩营一万,由中军主将蒙骜统领;攻城营两万五千,由步军主将山甲统领;三大营先期两日出河西离石要塞,沿大河东岸山地,向魏国故都安邑秘密进发。
骑兵五万,编为四路,第一路一万五千,由前军大将王龁率领;第二路一万五千,由后军大将王陵率领;第三路一万五千,由骑兵主将嬴豹率领;都从陕塬山地隐蔽过河,王龁铁骑埋伏于孟津北岸山谷;王陵铁骑沿大河北岸无人区秘密进入敖仓渡口北岸河谷埋伏;嬴豹东进到淇水入河口的山谷埋伏;第四路五千精骑,白起亲自率领,出龙门峡谷渡河,直压汾水入河口的皮氏[2]。步骑五路大军,务必于立冬前一日到达集结地,立冬之日一齐发动猛攻。
白起严厉命令:“步军先下安邑、蒲坂,再依次攻克河内城池。三路骑兵务必击溃魏国北上援军!我自率五千精骑,扫清河内零星驻军,驰援策应各路!”
立冬这一日,猛烈的攻城大战在河内突兀开打。
谁能想到,暖冬羹的炊烟弥漫之际,大河北岸轰然一声惊雷,天下顿时瞠目结舌——秦国大军飓风般卷来,河内六十余城岌岌可危。快马斥候流星般飞进大梁,魏国君臣一片惊惶。年老的魏襄王簌簌抖成了一团:“这、这、这……岂有此理?如何冬日与人开战?”臣子们也乱成了一片,丞相魏齐不断高声喝问:“丢了几城?啊!丢了几城?”眼看无人应答,高声吼道,“谁愿领兵驰援?封万户!”几个武臣脸色铁青,紧紧闭嘴不吭声。
魏襄王一时情急,拉长了哭声道:“国尉啊,你倒是说,该谁领兵?”
白发苍苍的老国尉富无,原是执掌捕盗刑治大权的司寇,因与丞相魏齐不和,被调任没有实权的国尉。国王发问,他皱着眉头黑着脸道:“自庞涓战死,魏国再没有拜上将军,几员领兵大将都在要塞军营,仓促之间能有何人?”魏齐见这老头儿在这个要命关口,扯到自己不赞同设上将军头上,连忙一副恍然大悟模样高声插断道:“臣启我王:大将新垣衍、公孙喜勇猛善战,可解河内之危。”老富无一阵冷笑:“社稷存亡,丞相还是一味任用私人,国将不国也。”魏襄王急迫道:“你倒是举荐一个!”老富无铁青着脸色道:“信陵君!现成大将如何不用?”魏齐涨红着脸厉声道:“信陵君打过仗吗?国事不是儿戏。”老富无亢声道:“名器束之高阁,如何能放光?”
魏襄王黑着脸思忖良久,兀自嘟囔道:“信陵君谋划谋划可也,打仗还是晋鄙、新垣衍、公孙喜靠实。”魏齐一心捕捉老国王颜色,立即高声道:“我王明断。掌玺官立即草王书,宣三大将入朝听候王命。”老富无大急,满脸通红嚷了起来:“河内燃眉之急,纵然用此三人,也得立即派出快马特使,下令星夜北上。召来大梁,往返便须两日。魏齐!可有你这般丞相?”魏齐如何能眼看这老倔头气焰猛长,气狠狠厉声呵斥道:“军国大事,社稷存亡,我王要面授机宜,还要颁赐兵符、设宴壮行!富无,你这国尉白做了?王道法度,岂容如此草率?”魏襄王不耐地摆摆手,“好了好了,立即派快马特使,召三将回大梁。”
大殿中一片愕然。白发苍苍的老富无一声长叹,径自拂袖出殿了。
眼见耿介老臣尚且碰得鼻青脸肿,一班大臣悄无声息各自散去了。
直到次日午后,河外将军晋鄙、睢水[3]将军公孙喜、长垣[4]将军新垣衍,才分别赶到大梁。这时的魏国没有上将军,丞相魏齐独揽军政大权。三位将军风风火火赶到,并不能直接觐见国王领取兵符,必须先到丞相府应卯。
魏齐先摆了一场接风宴席,与三位将军很是说了一番体己话,透露了朝中大臣的诸般微妙局势,尤其叮嘱了三人千万不要沾那个晦气国尉府。酒宴结束,已是三更,魏齐反复念叨着:“社稷存亡,国事当先,老夫与三位辛苦一趟了。”才备齐车辆领着三人夤夜进宫。
魏襄王人老嗜睡,夤夜被老内侍唤醒,大是不悦,被几名宫女半拥半抱着扶出来一片懵懂,不管魏齐说什么,都只点头嗯哼。魏齐看在眼里,不再禀报经过,只轻轻说一声:“请我王颁赐兵符。”忒煞奇怪,魏襄王老眼豁然睁开,亮闪闪打量了三位将军一阵,摇晃着老迈的步子,亲自到帷幕后的密室搬出了三只铜匣,又小心翼翼地从胸前贴肉处摘下一支精致的铜钥匙,颤巍巍打开了兵符匣。
“每人可调五万铁骑。”魏襄王郑重其事说了一句。
“臣启我王。”老将晋鄙拱手道:“秦军有备而来,汹汹难当,十五万兵力不足退敌。臣请三路各十万,三十万大军一举退敌。”
“三十万?”老魏王猛然沉下脸,“秦军只有十万。”
“我王明鉴。”新垣衍心直口快,“秦军虽是十万,但战力强于我军。大魏有四十万大军,若得三十万精锐,便可断敌归路,聚歼秦军,为河外战败雪耻。”
一说到调兵,魏襄王一点不像懵懂老人,黑着脸道:“本王清楚,秦军十万,步骑各半。大魏铁骑十五万,还退不得十万步骑混师?没打过仗吗?”
“我等想打一个大胜仗,为国雪耻!”公孙喜慷慨一句。
“大胜仗?”魏襄王冷冷一笑,“列国都成了疯子,齐赵楚都不防了?你等打仗,他来偷袭大梁,谁来护卫社稷?”片刻之间运筹庙堂成算在胸。三位将军顿时默然。魏齐老到,适时插上笑道:“我王神明。就十五万了。至于聚歼,莫做此想。六国联军七八十万,都没聚歼二十万秦军,你能聚歼?只要河内不失便是大胜。”魏襄王矜持地笑了:“本王再加一句:河内六十余城,丢几座小城邑不打紧。只要保住安邑、蒲坂、左邑、朝歌、野王、修武几座大城,许你等大功。”
“我王神明!”魏齐大是兴奋,“三位将军,大功已在眼前。”
三位将军愕然相顾,终是谁也没有开口。魏襄王疲惫地打了个长长哈欠:“好了,安歇去。明日午后,本王长亭为你等壮行。”说罢颤巍巍站起,被四名侍女左右前后拥抱着去了。魏齐笑了:“大喜事,到我府中再痛饮一番了。”
次日午后,大梁南门外旌旗招展,仪仗铺排,魏襄王率文武百官到十里长亭为三将隆重壮行,亲赐每人一辆镶嵌着硕大明珠的青铜轺车,随行大臣无不啧啧叹羡。赐酒、赐车、开鼎、赐宴、训诫、赏歌、拜谢等,十几道仪典程序进行完毕,已经日落西山了。魏襄王一脸庄严地下令:“社稷存亡,将军奋身也。三位将军星夜回营,率兵北上!”
终于,在宏大的壮行乐舞中,三位将军站在璀璨的六尺伞盖下辚辚上路了。风驰电掣的战马,被拴在华贵的青铜轺车后面碎步沓沓走着。臣子不张王赐,那可是大大有违国法。整整走了一日一夜,三位将军才回到各自大营。及至魏国三路大军开赴河内,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此时,白起大军已经横扫半个河内,拿下了三十二城。
白起的部署是:先行猛攻紧靠大河东岸的安邑、蒲坂,而后向东向北推进,逐一夺取河内城邑。白起很清楚,此战夺城多少,全在于能否扛住魏国援军。基于这一判断,白起始终坚持让三路骑兵守住了魏国向河内增援的三处运兵要隘,即洛阳西北的孟津渡、敖仓西北的广武渡口、濮阳西岸的白马津,而只让步兵全力攻城。
白起对敌方的预料是:魏国纵然拖沓,也当在五六日内大举北上。魏国有四十万大军,除了各处要塞驻军,至少出动二十五六万援兵;魏国铁骑在庞涓死后已经衰落,主力以步军精锐——魏武卒闻名天下,援军很可能以战力最强的步军为主;步军虽然推进慢,但以魏武卒之精锐,秦军铁骑纵然埋伏突袭,最多也只能击溃,全歼不可能。为此,白起准备了后手援兵,必要时函谷关步兵杀出阻截。只要挡住魏军精锐步兵一个月,河内攻城战便告大捷。若魏军倾四十万兵力北上,只有在夺取几城并运走府库财货后撤退,设置河东郡之目标只好暂时放弃。
谁知,白起的预料竟然全部落空。斥候营飞骑探马几乎一个时辰一报,可每次都是未见魏军动静。到了第六日,白起大起狐疑,严令斥候营总领樗里狐:“哪有如此颟顸之邦?六个昼夜爬也爬到了河内。给我将探马直放河外。若魏军有诈未能探清,军法问罪!”白起为将,这是第一次发作。樗里狐大急,亲自率领十三名精干斥候化装成商人,潜入大梁刺探。次日午后,三个斥候带了一个活口回来,樗里狐仍然留在大梁,继续监视动静。
这个活口,是个相府书吏,胆小如鼠,一见白起森煞气势,吓得直打哆嗦,不待发问便结结巴巴将大梁情势说了一遍。白起黑着脸反复讯问细节,书吏都毫不犹疑应声回答,全然没有作假模样。饶是如此,白起依然不敢相信,昔日声威赫赫的魏国如何能这般迟钝,难道是诱兵之计,要将秦军陷在河内四面包抄?可是,撒遍周遭三百里的斥候探马,没有一处发现异常,素来慎重精细的白起一时忐忑不安。反复思忖,白起想不出个头绪,狠狠骂了一通:“直娘贼!你做肉头,我只狠打,等你撞上来再说!鸟!”
白起立即传下将令,三路铁骑依旧埋伏渡口要隘,自率五千精锐骑兵直飞步军大营督战,要在魏军到达前尽可能多地占领城池。蒙骜、山甲的五万步军原是集中一路攻城,已经拿下了安邑、蒲坂两城。白起到达,立即下令将步军分为三路横推向东,但见城池便攻,务求速决。蒙骜、山甲大是振奋,立即以大型器械为轴心兵分三路,沿着大河隆隆压向东方。
战国之世,楚魏两国城池最多,楚国将近三百城,魏国两百城左右。其他大国都在百城以内,齐国七十余城,秦国八十余城,赵国六十余城,韩国六十余城,燕国五十余城。魏国崛起最早,逐渐吞并了最富庶的大河两岸平原,设郡设县,渐渐化为统一郡县制,大大小小城池都做了县府郡府,或做了贵族封地的领主城邑。这种城邑是财富集中地,守军却很少,官府只有捕拿盗贼的郡县守卒与官员护卫兵士,大城最多三五百兵卒而已。贵族大臣的封地,法度不允许有私家兵卒,最多也只是数百户本族护邑精壮而已,且不能公然成军,只能有事应急。河内城池大大小小六十余座,除了安邑曾经是魏国都城而驻有三千兵马之外,其余城池几乎都是少量非战兵卒。
魏军迟迟没有赶到,河内成了没有对手的战场。
秦军首攻安邑。几百座大与上万张强弩,在城下架排得黑压压密匝匝一望无边。冲车云梯望楼,山一般层叠矗立。两万攻城甲士大阵列开,黑色盾牌森森闪光。这一番前所未有的气势,令安邑城头三千守军惊骇失色。及至战鼓如雷号角长鸣,大石巨矢如暴风骤雨般倾泻到女墙箭楼,冲车隆隆猛撞城门。片刻之间,箭楼轰然倒塌,城门轰然碎裂,不到一个时辰,秦军山呼海啸般涌进了这座河内最大城堡。
再攻蒲坂。秦军黑色方阵刚刚列成,城头便挂出一幅巨大的白布,城头一人嘶声高喊:“我是蒲坂令!秦军无伤庶民,蒲坂降秦——”高高望楼上的蒙骜大喊一声:“准你投降。官员军卒全数出城,秦军不犯庶民。”
如此两城一下,相临城邑望风归降。秦军步兵昼夜兼程行军赶路,只是忙着接收城池。不消旬日,已攻下河内西部三十余城。善后接收是魏冄的文官部伍与牛车大队。进得一城立即清点府库,将存储财货连同降官,一同装车运回咸阳;然后大体清点民户,立即划定连坐闾里,恢复市易。如此等等,马不停蹄也难以跟上大军攻占城池的速度。魏冄又气又笑,不断笑骂:“直娘贼!这个老魏嗣也忒他娘豆腐,老夫紧吃都来不及!”
情急之下,魏冄飞书咸阳告急。宣太后一看,对少年秦王咯咯笑道:“这白起啊,直是一只恶狼进了羊群。你看看,得想个法子。”秦昭王少年心性,高兴得拍案而起:“我到河内去,如此一大块肥肉不信咥不下去。”宣太后笑道:“也行,历练一番也好。只是此事不能教白起知道,免他分心。”
少年秦王做事快捷,连夜下令:征发关中全部牛车,每县三百辆,限期三日赶到函谷关集结。然后化名公子季,带着一百名文吏与一个百人铁骑队,立即快马东进,秘密赶到河内与魏冄会合。魏冄精神大振,立即将一百名文武兼通的快马吏员分派到前军接收城邑,将后面赶来的几千辆牛车编队,星夜运输各府库财货。一时之间,河内大道上牛车络绎不绝,烟尘弥天而起,魏国百余年在河内积累的不计其数的财富,随着滚滚车轮源源不断地流入了秦国。道边魏人看得心头滴血,也只有仰天长叹。
在万千车轮的烟尘弥漫中,魏国三路大军北上了。
魏襄王怪异幽闭,在位二十三年一直没有上将军,堪称战国一奇。因了这个缘故,魏国统兵将领都直接受命于国王,互不统属。这次北上救援,也没有指命主将,各自调兵三路驰援。三将之中,晋鄙资历最老,且以忠心耿耿闻名,才能却是平平。新垣衍年轻善战,资历却甚浅,唯一一次河外大战还是大败而归,若不是深得丞相魏齐赏识,死罪难免。公孙喜出身世家大族,与魏齐家族有世交情谊,做了睢水将军却没有打过一次大仗。然无论如何,三人临危受命,还都是极想打好这一仗。但诸般隆重仪典接踵而来,三将无暇在一起聚商方略;离开大梁之日,草草说得几句,也只是商定了各自渡口与渡河后的攻击方向——晋鄙大军从孟津渡河,公孙喜大军从修武渡河,新垣衍从白马津渡河;三军合力攻向北方,将秦军逼进上党山地,至少压回河西。
晋鄙所部五万大军,不用增调,回到大营立即从孟津渡河。孟津渡口距离西北安邑、蒲坂两大城只有两百余里,精锐铁骑两个时辰便可到达。晋鄙已经接到探报:秦军主力占领安邑蒲坂后已经东进,两城只有秦国一班文吏与搬运财货的民夫车队。晋鄙立即下令:先行夺回安邑蒲坂,再向东北推进。果能如此,第一道捷报传回,大梁便会大为振作,自然也是晋鄙一份头功。
军令一下,五万铁骑沿着大河北岸山塬向安邑狂风骤雨般卷来。正到一片山谷腹地,两边山头战鼓如雷号角大起,黑色铁骑漫山遍野杀来。晋鄙大军只说秦军主力东进,这里是秦军后方,万万想不到秦军主力铁骑杀到,一时惊慌大乱。仓促之间,五万骑兵无法展开,前拥后堵自相践踏,困在峁峁墚墚之中。
王龁铁骑已经窝了半个多月,骑士们眼见步兵攻城略地进展神速,眼红得嗷嗷直叫,生怕魏军不来,自己没了仗打不能斩首立功。如今魏军终于出现,秦军骑士早已憋足了劲以逸待劳,猛勇冲锋势不可当。半月之中,王龁已经对伏击地段做了精心料理,山墚沟峁的枯树林,棵棵大树都涂了十数遍猛火油,每个山头都藏匿了引火手。秦军铁骑一个冲锋将魏军压缩进大小沟峁;引火手立即猛抛火把,顷刻之间,大火在各个山墚沟峁中猛烈燃烧起来。魏军铁骑是牛皮甲胄,骑士在大火中冲突,皮质甲胄生生成了引火猛料,骑士们浑身大火,纷纷下马惊慌滚地灭火。战马离开主人惊慌奔突,夹相纠缠,再也无法形成冲锋战力。秦军只是守在山口要道,截杀逃窜骑士。
晋鄙老于战场,一见火起便知不妙,立即嘶声大喊:“回军向南!杀向河滩!”残余乱军一声呐喊,向西南空旷河滩猛冲过来。秦军追杀一阵撤了回去,只守定通向安邑的要道不动。晋鄙残兵进入河滩,见秦军没有穷追不舍,争相滚进泥潭水坑灭火,大半个时辰后,火是灭了,人人一身泥水,狼狈得再也无法厮杀。晋鄙不禁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亡大魏也!老夫奈何?”反复思忖,下令立即回军,同时飞马报知大梁,请魏王作速派遣精锐步兵北上。
中路公孙喜蹒跚难行。因要调齐五万铁骑,耽延了三日。及至风风火火赶到敖仓渡口,恰逢运兵的十几艘大船全被敖仓令征用了,渡口只剩下三十多只中小船只。大兵船是当年吴起做上将军时,请准魏武侯精工打造,每船可载五百名士兵渡河,共五十余艘,分别在集中在孟津、敖仓、白马津三个大渡口。魏国法度,非出征将军之令箭,任何官署商旅不得动用兵船。若大兵船在,连同三十多只中小船只,五万铁骑连人带马,大约半日光景也就过河了。如今大兵船没了,分明三日三夜也过不完五万人马。
“猪头!夯货!”公孙喜大骂先期赶到渡口专司准备船只的辎重司马,“你他娘豹子胆,竟敢将兵船脱手,俺灭你满门!”辎重司马哭丧着脸递上一面古铜令牌:“敖仓令说,要向大梁王宫输送冬令山货,耽搁不得,每年冬季都征用兵船。敖仓令有王命剑先斩后奏,末将不敢违拗。”“当”的一声大响,公孙喜将那面王命牌砸到了码头石上,大吼一声:“操!渡河!”
敖仓河段,是连接魏国大河南北的主要航道,水流平稳航道宽阔,三十多只中小船只一字排开张起白帆颇为壮观。只是每船连人带马只站得十来个,渡了四个时辰才过去两千人马,眼看冬日太阳枕到了山头。公孙喜铁青着脸大喊:“点起火把夜渡!”片刻之间晚霞落去,连绵火把将敖仓渡口照得一片通明。纵然如此,等到东方发白也才堪堪过去了五千多人马,还在暗夜中翻了五只小船。公孙喜声音都喊哑了,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磨到午后,大兵船意外地回来了六艘,公孙喜大是振作,立即下令人马上大船横渡。傍晚时分,眼看过河人马已经三万有余,公孙喜厉声下令:“所余人马一律夜渡,务必于天亮前全部过河!”说罢将敦促夜渡的将军令旗交给副将,自己登船过河整顿大军去了。
夜色苍茫,大船方到河中,本来幽暗的大河北岸突然间火光冲天杀声震天。站在船头的公孙喜一阵透骨冰凉弥漫全身,嘶声大吼:“快!快渡船!”兵船桨手头目快步走来:“北岸码头有大火,不能靠船。”公孙喜眼睛瞪得要出血:“靠!是刀山也给俺靠上去!”头目当即一声尖锐呼喊:“慢船稳舵,靠上码头!”公孙喜厉声大喊:“全体张弓!给俺射出码头!”
骑士们张弓搭箭的刹那之间,无边暗夜中一片连绵尖啸,强弩大箭带着呼啸火焰,密匝匝火蛇狂泻到樯橹帆布船舷船头,钉在哪里便在哪里蹿起猛火。魏军一轮长箭还没射完,船头人马已经倒下大半,整个大船也烧成了一座通明的火焰山。“狼秦!俺拼了你!”火海中一声大吼,一团火焰从两丈多高的船头飞起,扑向了滚滚滔滔的大河。“将军上岸杀敌了!”船头火海一片惊叫,一团团火焰跟着扑下了大河,幽暗的河面顿时明亮起来。
随着团团火焰扑入水中,岸上火箭也立即跟着飘来,身上带火的入水士兵惨叫一片。突闻岸上几声短促号角,火箭骤然停止。一个粗犷的大嗓子从岸上直飞过来:“公孙喜听了:本将军王陵,你上岸人马一拨一拨,已经被我全部杀光。念你冒死赴险,老秦人放你上岸收尸,装上大船运回去。”
公孙喜堪堪游到残破码头,一身泥水摇晃上岸,平日堆积货物的偌大货场上尸骨如山,在燃烧未尽的余火残烟中令人心悸,浓烈的尸臭在呼啸的北风中迎面扑来,令人几乎窒息过去。从未见过如此惨烈阵仗的公孙喜,顿时翻肠搅肚地大吐起来。那个粗犷大嗓子又随风飘了过来,一阵哈哈大笑:“公孙喜,见不得尸体打个甚仗!赶紧回去,小心天亮了我变主意!啊哈哈哈哈哈!”
脸色惨白心悸难忍的公孙喜颤巍巍站了起来,对着笑声想怒吼一句,终是浑身软瘫喊不出来,眼见尸骨堆中一口白刃森森矗立,踉踉跄跄扑了上去,“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公孙喜软软地倒了下去。喊声沉寂了,火光熄灭了。黑暗中只听王陵一声叹息:“小子有种。可惜。”
正在此时,一骑快马飞到码头:“国尉将令:王陵将军守住怀城不动,等候丞相接收,并跟随护卫丞相。”王陵大急:“不打仗守在这里作甚?我去增援白马津。”快马使者高声道:“国尉有言:各司其职,不得违令抢战。”王陵急道:“好好好,我不抢战。那你说说白马津如何了?”使者说声“正在鏖战”,飞马去了。
白马津对岸的淇阳川,却是一场惨烈的血战。
新垣衍勇猛善战,河外大败后立功心切,回大营星夜调兵,驻扎在巨野泽[5]的两万骑兵还未赶到,新垣衍便率领三万铁骑先行渡过了大河。一过河接到探报:秦军步卒一万五千已经东进到修武[6]一带,距离淇水只有二百里左右。新垣衍一听怦然心动,三万骑兵对万余步兵,是稳操胜券。其时正是午后时分,新垣衍立即整顿军马,沿大河北岸大道向西南兼程疾进。按照铁骑飞驰速度,最多两个时辰便可抵达修武。
这条大道,中间横着一条由北向南入黄河的淇水,淇水东岸与大河北岸夹角地带,是一片连绵山塬,时人呼为淇阳川。大道冲要处立着一座城堡——淇阳[7]。淇阳城建在山塬之上,带涧枕淇,亭亭极峻。白马津通向河内西部的大道恰恰从城下经过,淇阳正居高临下地扼守在咽喉地带。嬴豹铁骑已经早早到达,埋伏在淇阳川严阵以待。
谁知三日之后,不见魏军动静。嬴豹机变,令五千骑士改作步卒,此日深夜一举突袭,攻进了只有几百名非战军士的险要城堡。一占领淇阳,嬴豹立即飞报白起,并分兵扼守:一万铁骑埋伏在大道两侧山塬,五千铁骑隐蔽在城内。焦急等待半个月,嬴豹丝毫不敢大意,探马飞骑撒出周围百里,生怕魏军不走白马津大道。新垣衍一动,嬴豹大是振奋,立即亲自坐镇城外伏击山头,要一举歼灭新垣衍三万铁骑。
新垣衍铁骑风驰电掣,不消半个时辰冲进了淇阳川大道,待到大队飞一般掠过淇阳城下,恰是大军全部进了谷口。此时两岸山头战鼓如雷号角凄厉,林木萧疏的塬坡上旌旗招展,黑色铁骑漫山遍野呼啸着压顶冲来。几乎就在同时,淇阳城头战鼓隆隆,五千黑色铁骑开关杀出,直接堵住了谷口。
新垣衍飞快向两面山坡一打量,一声大吼:“秦军不多!百骑一阵,杀出淇阳川!”一声吼罢,夺过中军司马手中大旗连连摆动发令,“前军一万,向前杀!后军一万,回头杀!中军一万,杀向两面山坡!”一阵发令完毕,将大旗往中军司马怀中一塞,举剑高喊:“跟我杀!”带领一千名护卫精锐旋风般杀向东面山坡。
但凡遭遇突然伏击归路被断,大将胆气最是要紧。同是魏军,新垣衍身先士卒奋勇酣战,三万魏军骑士斗志大涨,人怀死战之心,战场形势立时改观。此时的秦军铁骑战力已是天下之冠,更兼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人人都以为一个冲锋便可击溃魏军。谁想魏军没有惊慌大乱,拼死冲上来反咥秦军。虽说战力有差又是远道驰驱,但兵力多过秦军一倍,又是死战突围之志,一时间与秦军大规模纠缠在一起,杀得难分难解。
嬴豹是秦军骑兵主将,寻常时日全部十万铁骑都归他帐下,是秦军威名赫赫的猛士大将。今日伏击战,他本在山头用金鼓旗帜发号施令,指挥全军截杀方向,为的是秦军兵力少,怕包不住魏军。开战片刻,他看出情势不对,紧皱的眉头猛然一挑:“司马掌旗!铁鹰骑士上马随我下山,直捣新垣衍大旗。”话音落点,人已飞身上马,长剑只一举,带着两百最精锐的铁鹰骑士惊雷闪电般压下山来。
秦军铁鹰骑士是重装骑兵,骑士本人首先须得是铁鹰剑士,人人一口十五六斤重长剑,人马皆是铁甲裹身,只露出两只眼睛,铿锵压来,寻常刀剑箭矢碰到便飞,根本无法凑上去厮杀。如此两百骑激**烟尘,没有任何呐喊,直对着“新”字大旗卷来。新垣衍的一千护卫铁骑,也是魏军精锐骑士。眼见这股没有旗帜的黑色铁流汹涌压来,护卫千夫长一声大吼:“百人队护旗护将!他队三层列阵!杀!”顷刻间与黑色铁流轰然相撞。
一交手,嬴豹铁鹰骑士大显威风。不列秦军骑士最擅长的三骑锥,只是单兵散开一个扇面,一路砍杀过来。纵是魏军护卫死战不退,也是木片撞到铁塔,搭上去便咔嚓飞迸出去。新垣衍在河外与秦军有过恶战,冷眼一看便知不是对手,举剑一声大喝:“退下山坡!东向突围!”此时恰有一股魏军骑兵冲来裹住了黑色铁流,新垣衍与残余的几百名护卫骑士趁机摆脱厮杀,冲下山号令魏军全部回头向来路冲杀突围。
眼见魏军红色骑兵潮水般卷回,谷口五千秦军铁骑迅速退后,摆开了三个方阵轮番截杀。拼死突围的魏军死命拼杀,秦军骑士拼死力战,伤亡过半还是无法堵住。正在此时,东面喊杀声骤然大起,漫天火把中大队黑色铁骑飓风般杀来,一面“白”字大旗在火光照耀下分外清楚。
乱军中的新垣衍立时凉气贯顶,嘶声大喊:“白起主力来了,卷旗快逃!”魏军轰然炸开,纷纷向黑暗中夺路逃命,“新”字大旗骤然消失,新垣衍与残余护卫四散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了。秦军追杀出三五里,白起断然下令回兵。嬴豹杀得性起,大叫着要捉回新垣衍祭旗。白起大喝一声:“军令如山!收兵!”嬴豹见白起恼怒,才气咻咻地收兵回营。
次日清晨清点战场,魏军尸体两万六千余;秦军战死八千,重伤两千余,轻伤三千余。也就是说,嬴豹的一万五千铁骑几乎非死即伤,是前所未有的惨胜。更要紧的是,若非白起五千精锐铁骑杀到,很可能伤亡更为惨重。气得嬴豹咬牙切齿发誓:“新垣衍!下次不杀你复仇,嬴豹誓不为人!”
白起默然半日,长长一声叹息:“惨胜若败,我之错也。我军兵少,新垣衍才敢死战。看来,不能纯粹靠战力,还要有兵力优势。”见白起如此自责,嬴豹哈哈大笑:“说甚来?打仗能不死人?他死战,我才上劲,有咬头!”
白起摇头,再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