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敞亮的书房里亮起了一个巨大燎炉,木炭火烧得通红,原本高大宽敞倍显寒凉潮湿的大屋,此刻暖烘烘一片干爽。围着燎炉,宣太后、秦王正与魏冄、白起议事,热辣辣一片火气。

六国联军惨败,齐国独吞宋国,由此大生龌龊,相互间再度陷入相互仇恨攻伐,原是意料中事。秦国君臣所期盼者,是借此换来一段机遇,扎实整肃一番内政,继续扩张实力。丞相魏冄想做的,是在关中修一条大渠,引出泾水灌溉关中那些白茫茫盐碱滩,完成秦孝公商君与秦惠王遗愿。新任国尉白起想的是立即动手再编练二十万精锐新军,使秦军作战主力达到四十万大军,他便有足够的实力跃马中原,再也不必对合纵抗秦提心吊胆。

可是,六国交恶之深彻猛烈,大大超出了所有人预料。四国攻齐骤然成势,又骤然崩溃。紧接着又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赵国攻韩,齐国大扩军要**平天下,燕国秘密练兵要向齐国复仇。此后又是春申君被罢黜、孟尝君被罢黜等等,快马接连,消息频传,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个消息都强烈地冲击着秦国君臣,都迅速地改变着秦国朝野的评判走向。无论如何评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句话:“山东乱塌火了。秦国不能坐着干等。”

魏冄第一个坐不住了,径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国交恶,天赐良机。臣请急召白起回咸阳,立即商议应对之策,不能坐失良机。”宣太后沉吟不定:“白起多年离家,刚刚回去便夺人之情,我是不忍心。”魏冄昂昂高声道:“白起国士良将,岂不知国事亲情孰轻孰重?太后不忍我去。要打仗,没有白起不行。”说罢大步出宫,径直驾车直奔郿县。

到了五丈原,恰遇白起、荆梅安葬老师,看着那一座黄土坟茔与粗糙刻石,魏冄热泪盈眶,立即拟了一卷书简,以“先生育将,有大功于国”为名,请以军功爵封赏并厚葬隐逸名士荆禺。书简拟就,魏冄派郿县令飞马咸阳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郿县令快马飞回,以王使之身宣读书命:赐封荆禺为少庶长爵位,以上大夫礼隆重安葬,其女荆梅承袭爵位,着郿县令全权办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王书一下,连说不妥,老师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违老师心愿。荆梅也噘着嘴巴不高兴:“秦法昭彰,废除世袭,我承袭爵位惹人耻笑。”魏冄大是不悦,总算勉强接受了荆梅不承袭爵位,却又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为国育才,国府明知其功而不赏,敬贤之道何在?白起,你倒说,先生曾经说过不受国家封赏的话吗?”白起思忖片刻摇头:“没有。”魏冄大手一挥:“是了。大丈夫有功受爵,当之何愧?郿县令立即按王命厚葬刻石。”白起想想也在理,对荆梅道:“丞相所言,邦国大义。老师既是秦国老民,自当含笑泉下。小妹以为如何?”荆梅低着头嘟囔了一句:“磁锤。听你便是。”

大事一了,魏冄立即对白起说了山东乱象。

白起本打算给老师守陵三月,然后与荆梅一起回咸阳;听得魏冄一说,心下着急起来,只看着荆梅,脸憋得通红。荆梅噗地笑了:“磁锤!看我作甚?”又轻声一叹,“老爹高年亡故,临终前眼见你成人成事,算是死而无憾老喜丧,何在乎你厮守陵前?”白起吭哧不言。荆梅道:“磁锤。还能都走?我替你守陵,到时来找你。”白起有些犹豫:“荒原野岭,我有些担心你。”荆梅道:“婆婆妈妈,磁锤,谁用你担心?去,自个好好保重就是。”魏冄大是高兴,对着荆梅深深一躬:“姑娘大义高风,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后,魏冄陪白起亲迎姑娘。”荆梅笑眼里闪着泪花:“只要他好,我没事。”

一路快马,天黑堪堪回到咸阳,宣太后已经在秦王书房等候了。

君臣四人一碰头,会商立即开始。先是少年秦王将各路快马斥候与商人义报传回的各种消息归总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百年以来,山东六国没有过如此乱象。错过这个良机心痛。如何动手,我思谋不出,丞相国尉说。”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六国也是,神仙难救。甭着急,慢慢说,总要瞅准了下手。叫甚来?谋定而后动。”魏冄性急,再加上已经思谋多日,立即接口道:“我看这是大打出手的好机会。除了齐赵燕三国暂时不能打,魏楚韩三国,就看先咥哪一坨了。”年轻秦王道:“齐赵燕为何不能打?”魏冄道:“齐国、赵国正在势头,先避避再说。燕国穷大远,劳师远征未必获利,也先撂下再说。”宣太后接道:“虽说穷大远,燕国不可小视。姬平乐毅之燕国,是上天给齐国预备的一个死对头,用不着秦国动手。”秦王笑道:“母后总说燕国好。我看燕国无甚出息,一个姬平,一个乐毅,能成多大事?”魏冄摆摆手道:“先不说燕国将来如何,眼下是不宜动手。白起,你说。”

白起一路思忖,大体已有成算,见丞相动问,一拱手道:“启禀我王、太后:白起以为,丞相谋划颇有道理。目下秦国除边关守军不能动,尚有近二十万大军可开出山东作战。魏楚韩三国之中,韩国也可暂时放过。赵国要攻韩,我无须与赵国此时交战。以我军兵力,目下东出作战,尚不宜头绪过多,定要确保一击战胜,得地、得人、得财,扩充国力军力,为真正大战打好根基。”

“这话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纯粹谋战,良将之才。白起难得。”

“好!你只说如何打,还是那句话:我给你包后。”魏冄拍案。

白起脸膛没有一丝笑容:“楚魏两大国,目下一摊烂泥。借此良机,三月猛攻魏国河内,而后转身夺楚江汉。如此两战,秦国根基可定。”少年秦王目光闪烁:“十余万大军连续大战,兵士受得了吗?”显然不放心。宣太后笑道:“别急,听白起说完这两仗如何打法。”

白起慨然拱手:“王之疑虑,兵家常情。若十余万大军一齐连续作战,确有不堪疲累之忧。但臣之谋划,是两路进兵,先后开打。以我军战力与目下大势,当有八成胜算。”秦王掰着指头沉吟道:“就是说,各以七八万兵力攻击两大国?魏楚皆老大国,这点儿兵力够吗?”白起道:“灭国大战,自然太少。攻城略地,绰绰有余。”魏冄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两国,今非昔比,这次狠狠割两块肥肉咥了。还是那句话,我包后。”宣太后笑道:“我不晓得打仗,白起说行,我看便行。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没甚要紧。秦王说呢?”少年秦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总是要他说话,全他秦王名义,于是断然拍案:“打了。还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镇后援。”

正在此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嘿嘿笑声与竹杖点地笃笃声。紧跟着是老内侍尖亮长宣:“右丞相樗里疾觐见——”秦宫法度:重臣进宫,内侍只宣不禀。实际是许可径直进入,只是要对国君事先打个招呼罢了。

随着内侍宣声,宣太后站起来笑呵呵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会商都召你不来。今日没召,你倒来了,成心给我难堪不是?”樗里疾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来。只要走得动,我便要来。”说着笃笃笃地摇了进来。书房中君臣三人一齐站起,秦王笑着扶樗里疾入座,魏冄一拱手算是见过,只有白起肃然一躬:“参见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头颅转了一圈:“君臣文武,四方齐备。老夫撑持不住,只说一件事便走。”

“既来了,撑不住也得撑住。”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边笑着,“老眼看远。你先听听会商谋划,掂量掂量。”对白起眼神示意,“白起给老丞相说说。”白起如在军中,挺身应命,将目下各国大势与自己分兵攻击楚魏的谋划说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老丞相文武兼备,当年纵横捭阖六国,白起敢请教诲。”

“老夫最烦为人师。”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不过,这个谋划实在是好,大胆出奇,人神难料也。”宣太后笑问:“好在何处了?”樗里疾道:“江汉河内,魏楚灯下黑。谋划选地之妙,魏楚断难预料也。”却又飞快地眨巴了一阵三角眼,“然,此战却有一难……”打住不说了。魏冄先急了:“谋国为上,老丞相何须吞吞吐吐?”

“这叫甚话?”宣太后有些不悦,“听老丞相说。”

“无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这一难,难在为将用兵才智。我军兵少,又分两路,实是两场长途奔袭大战。此等战法,须得为将者大智机变,多方示伪,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则,身陷泥潭不能自拔。当年司马错最擅此等奇兵奔袭,使秦国十万兵力做成了三四十万之威力。老夫虽也知兵,从来不敢打这等奔袭战。此中之难,非兵家良将,不足为外人道也。”老樗里疾长长叹息了一声,显然对长途奔袭战有着切肤之痛。

“你是说,白起不堪大任?”魏冄有些不高兴。

“嘿嘿,非也。”樗里疾眯着细长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说,河外大战是连阵决战,白起之才已是天下皆知。奇兵奔袭,白起却没有阅历。老夫提醒而已。初次奇袭,不收成效不打紧,只要能震慑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将。赵国名将廉颇,还不只是善于御敌坚城之下,打防守战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是吴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话多,聒噪了。”

秦王目光一闪突然问:“白起以为如何?”

白起听得专注,锁着眉头道:“八成胜算。白起不敢以国命戏言。”

“没被老丞相吓退,便是胆气。”宣太后破例激赏一句又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不打紧。哪有从来不打败仗的名将?”樗里疾竹杖笃笃连点:“这话却是在理。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谈袭色变乎?”魏冄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个甚跤?”白起红着脸笑了:“当年奇袭房陵,原是两路出兵。司马错出汉水,老丞相出武关。楚国在武关外本无重兵,楚军丹阳守将接商人义报,故布疑兵,老丞相裹足不前。后来田忌率楚兵北上,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后军,秦军死伤万余。”

“那一战,老夫与张仪都栽进去了。”樗里疾黑脸涨得通红。宣太后、秦王、魏冄不禁都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老丞相虚怀若谷,白起受教。”樗里疾笑道:“嘿嘿,虽是恭维,老夫高兴。秦有白起,国家之福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