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尾秋头的七月末,河外广袤原野上开始昼夜过兵了。
骑兵、战车、重甲步兵成方成阵,从刚刚收获过的田野隆隆推进,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则从所有的官修大道与田间小道吱吱呀呀碾了过来,不计其数的斥候游骑流星般穿梭在原野色块之间。烟尘弥漫,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号角呼应,方圆四五百里地面日夜滚动着隆隆沉雷,日夜飘散着呛人的土腥味。旬日之间,三川原野上扎起了连绵不断的各色军营。这军营堪称史无前例的辽阔,从西面渑池要塞到东面虎牢关,从北面大河到南面汝水,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举凡隘口要塞山水形胜等兵家必争之地,都驻扎了大片军营。
一出函谷关,遍野旌旗营垒,层层叠叠,寻常军马插翅也难飞过。
山东六国这次罕见的齐整利落。从齐国发动联络到大军云集,也就是一个夏天。更有不同者,此次出兵各国非但都是精兵,且数量比第一次多了许多。齐国主力铁骑十万,步卒二十万,共三十万大军;连带辎重牛车与民夫,少说也在五十万左右。楚国兵力十五万,连带辎重牛马车人,总人数二十万出头。魏赵韩三国各八万精兵,连带辎重运输人马,总数四十万人以上。只燕国例外,仅出两万步兵还自带军粮,没有辎重牛车。如此一来,六国联军的军民总数已经一百多万,仅作战兵力便有六十万上下。
基于第一次联兵攻秦之教训,这次各国都有辎重车队。因为,魏国拒绝了事先支付粮草而在战后偿还的老办法,非但不从敖仓出粮,且也拒绝了齐国提出的各国出金从敖仓买粮的办法。魏襄王对孟尝君的说法是:“上次战败,敖仓被毁,盟邦谁个还我粮来?先付不行。买粮也不行。一有粮荒,金饼能吃能喝?有粮草便打仗,若没粮草,趁早别打锁秦算盘。”如此一来,各国牛车民夫都是十来万,声势当真惊人。
自带粮草还如此利落,最根本原因是各国不约而同地认定:目下攻秦,时机绝佳。不说秦国主少国疑、外臣当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这些朝局动**;便说打仗,秦国只有二十万新军,战法神出鬼没的名将司马错被迫出走,鬼魅般折腾六国的张仪被迫隐退了,没有名将名相,秦国二十万兵力算个甚?如此时机当真是千载难逢。纵然不能灭秦瓜分之,只要能将这个虎狼之国驱赶回西陲草原,夺来关中沃野、千里河西、巴蜀两郡、商於两郡分了,谁不认为是天下最大利市?
如此一来,这次出兵攻秦分外顺当,争相向最靠近函谷关的要塞驻扎,争做前敌大军。联军主将田轸大费了一番心思。
按照田轸会同孟尝君、春申君的谋划,此次六国大军仍然以大伾山虎牢关为大本营四面集结,距函谷关三百余里,有利于大军展开推进。但与各国主将一通气,没有一家赞同,都说阵势过分靠后,不是决战气势。魏国大将新垣衍、韩国大将申差最为激烈,坚执主张直接推进到函谷关外扎营,灭秦志气,扬我军威。赵国大将司马尚也赳赳高声:“秦国兵微将寡,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汝等畏缩,我赵军进驻渑池!”
一片激昂慷慨,孟尝君、春申君无奈,便由着本来无甚主见的田轸与魏赵韩三国大将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驻扎序列:赵国八万大军任前军,驻扎渑池[1],距函谷关仅三十余里;魏韩两国十六万大军任后军接应,驻扎洛阳郊野的伊阙[2]山口,距前军百里之遥;齐军楚军燕军共四十七万,任中军主力,驻扎宜阳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军三十余里,距后军不到五十里。
这一番分派,从大军态势看,对函谷关形成了三面包围:赵军正面对敌,齐楚主力展开于东南,恰好严严实实地兜住了秦军从崤山东出的通道;魏韩后军在正西,实际上是第二波猛攻包抄秦军的主力。伊阙通往函谷关几乎一马平川,魏韩两军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铁骑参战,放马一个冲锋便可直抵渑池战场。齐楚两军的宜阳驻地是一片山塬,骑兵驰骋要减速,似近实远。这也是魏韩两军甘做后军的实际原因。
作为此次灭秦主力,齐楚两军是中军。所谓中军,是正面作战之中坚力量,驻扎位置亦在中间位置,便于策应。然则,这一次非同寻常,齐楚燕三军共四十七万中军主力,却驻扎在最拖后的宜阳。这是孟尝君与春申君的另一种想法:与秦军开战,须得稳扎稳打,以强大稳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锐气,而后一鼓围歼。两军会合后,孟尝君先说了自己的忧虑:“春申君,联军打仗,最怕各军裹足不前。上次攻秦,若都像燕国子之勇迈,何至于一败涂地?这次,我便学学张仪,来个自领前军。”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田兄,何能让你这坐镇丞相喊杀冲锋。说不得,还是黄歇自请前军了。”
谁知一会诸将,人人激昂争做前军,大出意料。孟尝君、春申君大为放心,不再坚执齐楚两军做前军。如此一来,也只能迁就各军大将的猛攻主张,无可奈何地赞同了四国大军前出渑池、伊阙,将稳定全局的重担揽在了齐楚两军身上。
次序派定,各军迅速开进驻地。各国军营杀气腾腾,但有操练,便有“诛灭狼秦、复仇夺地”的激昂呼声响彻原野。兵有斗志,将有战心,六国联军第一次出现了上下同欲纷纷请战之场面。赵魏韩二十多员战将,旬日之内五次到幕府请战,要立即猛攻函谷关,灭此朝食。
人们都说,这是一场旷古大战,狼秦这回是注定要灭了。河外民众与六国商旅惶恐兴奋地奔走相告:“六国大军至少百万,灭秦板上钉钉!”这种口风随着农人们的啧啧惊叹,随着奔走天下的商旅口舌流淌,随着快马斥候的流星快报,渗透了宫殿都市与乡野山村,一时天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