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来到这九曲连环洞中已有十个日夜。
在这些日子里,洪云定与柳如松只觉得心神俱疲。
自打发现门僧的异常举动之后,二人原想使些手段强行逼供,却又畏惧门僧的迷心妖法,生怕审讯不成反而弄巧成拙。于是乎,两人决定表面上纵容着门僧在牢里装病,暗地里仍以监视为主,看看能不能从他的行为中看出端倪。
每天早上柳如松都要盯着门僧,不让其脱离自己的监视;晚上洪云定还要时不时的跟踪门僧来到那个神秘的兵器坊,一次次看着那厮将工匠们遗留在试射场的神劲弓偷偷摆弄……。两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时候一长,都觉得辛苦万分。
终于,一贯沉得住气的柳如松也支持不住了。他觉得就这样盯下去不是办法,门僧擅长缩骨功,若是哪一天忽然逃走,到时候再欲审问也断无可能。正想与洪云定商量该如何是好,却不料这时房门大开,那一贯见钱眼开的童班头忽然走了进来:“抱歉抱歉,小的打扰了,李济李大人有请二位。”
“李济?”这些日子虽然辛苦,但也让洪云定淡忘了那克星的存在,今日听到李济二字,这让他的心头又涌起了不少不堪回首的往事。
“李大人找我们何事?”还是柳如松镇定,虽然此时他的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却未露半分怯意。
“小的哪里知晓?嘿嘿,二位大人去了自会明了。”童班头还是一脸的殷勤。
“那门僧……”洪云定可不想让门僧独自待在这里。正要找个借口让柳如松留下来继续监视。却不料一个香气扑鼻的妖娆身影蓦地里闪到了他的眼前,正是李济身旁的侍妾幻铃。
“妾身已派了两个哑巴兄弟去门僧屋里伺候,他们不但武艺高强,而且都是聋子,不会被其蛊惑,二位只管放心离去便是。”幻铃似是非常善解人意,早已将洪柳二人的担忧看在了眼里:“我家主人说了,那门僧若是要走,早已离开多时;若是要留,只怕以二位的本事也带他不走。与其在这里没完没了的盯梢,倒不如走出这个狭小的山洞,看看外头的风景。”
洪柳二人见幻铃一语道破了他们的心思,知道无力反抗,后悔该当早早带出门僧之余,不得不跟着幻铃来到了李济所住的西跨院里。
两人刚一进屋,房门便被走出去的幻铃随手关上。
李济在一张八仙桌旁正襟危坐。
桌子上,三盏香茶似是刚刚沏的,在他的身旁空着两个位子,显是为洪柳二人预备。
洪云定见这个架势,也不客气,拉着柳如松大咧咧的分左右坐下。立刻便听到了李济的说话:“这几日二位衣不解带的伺候着那个妖僧,不知可有什么收获呀?”
“什么收获?”柳如松率先打起了哈哈。一脸茫然的看着李济。
“是啊,自从李大人审讯之后,那和尚便一直萎靡不振,说是被你伤了元气。”洪云定听到李济称门僧为妖僧,心下暗自好笑,在他眼里这个锦衣卫同知远比门僧可要妖气太多。不过心里虽这么想,但口中却一直在打着马虎眼:“咱们也曾请来好几个郎中诊治,都说损了心脉,不能随意走动。没法子,我等只有留在那个山洞,只等门僧痊愈,这才带他回去复命。”
“看来二位还当兄弟是个外人。”听洪柳二人这么说,李济不禁笑了,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声并无恶意,反而十分的柔和,犹如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啪,一封朱红色的信函从李济的袖中飞出,在洪云定的面前转了几转,终于掉了下来。
“这是……”洪云定眼见信函封口处镶着银色网纹,便知这是东厂厂公亲笔写下的密函,这种密函在厂内又称朱底银纹函。除非是一等机要之事,绝不轻用。洪云定深吸一口气,慎重地打开了信函……。
让人意外的是,信封内竟无一物!
“怎是空的?”柳如松见状,不明就里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朱底银纹空信函,谁人交接谁人管。”李济满面春风的看着洪云定:“洪大人自当知晓。”
“这封空信函是东厂的密语。意思便是让接信人必须服从交付信函之人的命令做事。”洪云定沮丧的看了柳如松一眼,缓缓说道:“看来厂公已然与锦衣卫联手。兄弟现在可真成了李大人的手下啦。”
“哈哈,洪兄有所不知,柳捕头的委任函也已在送来的路上,到时候咱们便不能称他捕头了,应当称其一声柳大人才对。”李济笑着端起了茶杯,欣然呷了一口。
“柳大人?”柳如松一惊:“难道我……”
“不错,恭贺柳大人高升。”李济放下茶碗,对柳如松拱手道:“现下柳大人已然是正六品的忠显校尉。虽是个散官,却是功名在身,也可谓是光宗耀祖了。”
“什……什么……么?我……我柳如松……竟……竟成了六品武官了?”柳如松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下九流的臭捕快也有一朝攀上枝头的时候,虽知对方这是要买通自己,但也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可不嘛,柳大人身在沧州,破案无数,朝廷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柳大人不远千里前来为兄弟效力,区区一个六品武将又算得了什么?过几日,上头还会下发旨意,柳大人立马便会成为我卫中的百户,从今往后子孙后代都能世袭罔替。如此说来,此刻称你一声柳百户更为贴切。”李济弹了个响指,随即三名侍女便将一身六品武官的官服呈到了柳如松的面前。直惊得他目瞪口呆。
“李大人这是要收买人心吗?”洪云定面有愠怒之色。
“前些时候,我偶然翻查锦衣卫历年探访的一些案卷,便发现了各省不少有趣的案子,这些案子都牵扯到人命,却都以私下赔偿解决,并没有呈报朝廷。要不是那些散布全国各地的探子们实在无聊,也不会呈报道锦衣卫这里来。不过上面记录的人命案的赔偿金额却着实有些意思。我记得在山东乡间,私下互殴闹出人命的,肇事者若不想吃官司,大约要赔偿死者家属五十贯方能了事;若在城里,非得百贯以上才能罢休。山东的一年税收在全国来看应该处于中游,有道是见微知著,在西北西南那些穷乡僻壤,人命越加不值一提,往往几两银子便可打发。而在南直隶则是另一番光景,就算是不小心碰死一个乞丐,也得赔出百两的纹银。你说说这年头人命都可以买卖,为何人心便不能收买?”李济不以为然道:“更何况柳大人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捕盗高手,区区六品的官职实在是有些委屈他了。依我看,只要柳大人好好办差,将来弄个千户当当又有何难?”
“李大人如此提携在下,却不知有何吩咐?”柳如松见洪李二人又要说僵,不由轻咳了一声,把话转向正题。
“吩咐不敢当,我只是希望二位回去之后,对门僧的遭遇莫要太过吃惊……”李济的眼中泛出一种不为人知的深意……
***
噗……噗……噗……
门僧记得自己上一回如此吐血是在二十五年前的夏天。
那一日,师父为了选拔继承其衣钵的入室弟子,用铁拳好好地“招呼”了他和另外五个师兄。
也就在那一日,门僧终于知道呕血三升到底是个怎样的滋味。
五脏移位,肚腹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骤然发生的疼痛伴随着腥臭的呕吐物,搅合着咸咸的血水从他的口中轻快的宣泄而出……。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段看似漫长,实则极短的痛苦煎熬和消极等待……。
而在这之后,另一轮更为猛烈的殴击便紧随而来……。
不过那一次的结局着实不错!
自从那次被师父痛揍一顿之后,只有他通过了考验。继承了师父的衣钵。
从此,又一个身怀绝技的大喇嘛便在这尘世间骤然诞生!
凭着一身过人的本事,他游走在各国的达官贵人之间,几十年来未曾失手,虽也曾数次濒临危局,但最后都是有惊无险……
只不过……
这一次……
似有些棘手!
那两个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哑巴,用捆龙索缠住了他的身子,钵盂大的拳头如雨点般倾洒下来,简直就不带一丝停滞。
若不是他早已练就了钢筋铁骨般的身体和木人石心般的意志。这一通非人的折磨足以让任何一个自诩百炼钢的好汉变成绕指柔的软蛋。
门僧一边吃痛的惨叫着,一边却还能偷眼观瞧那个下令揍他的家伙。
只见此人一身五花十色的彩妆,厚厚的脂粉似乎将他的五官遮盖!
门僧知道这个怪物正是一向以雌雄莫辩著称的幻衣!
看他这副妖里妖气的装扮,便知是个疯子无疑!
而在这世上,也只有疯子和聋子才不会受语言的蛊惑!让门僧无计可施!
好精的算盘!
好毒的李济!
门僧心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原以为自己的迷心术足以让李济迷糊好一阵子,想不到没过十天,那锦衣卫同知似已醒过味儿来了。此番自己虽将神劲弓的秘密侦查了够,却还未脱困便又身陷险境,只怕这一次要想逃脱便又比以往更难上几分。
不过门僧随即便改变的方略,一个大胆的主意已然在皮开肉绽时一同成形!有道是时不我待,当见到幻衣向两个哑巴打手做出杀人手势的时候,门僧心中暗念“是时候了。”随即哎呦一声跪倒在地,向幻衣告饶道:“我说,我说,东厂的秘密,贫僧全说了便是!”……
“说。”幻衣袍袖一挥,两个哑巴立马走出了牢房。
“贫僧要……要见……见李大人。这秘密我只与他……他一人说。”门僧装出一副抵受不住的样子。
“好。暂且不杀你了。”幻衣翘着兰花指,戏谑的朝门僧嫣然一笑,忽然又向门外的那两个哑巴招了招手:“我让他们接着揍你便是,等咱主子来了倒也省些审讯的力气。”
“唉唉唉,怎么还打呀?贫僧不是说了吗,只要李济一来,我就都招了……”门僧一听还要挨揍,不禁大叫起来。
“天下谁人最可憎,苍蝇道士癞头僧。”幻衣笑而不答,只是一面看着那两个哑巴上前继续“伺候”着门僧,一面却咿咿呀呀的唱起了小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