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铜打造的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李济与洪柳二人先后通过门缝,朝里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僧人正闭目坐在蒲团之上,此人约莫五十来岁,枯槁的面庞上深目鹰鼻,一看便知是西域番僧。

李济一见此人面貌,不禁眉头一皱,便急忙亲手将牢门合上。并让童班头找两个士卒先进去审问,而将洪柳二人拉到了一边等待。

“大人不是要见门僧吗?现下又是何意?”洪云定见了李济这般反复无常的做派,不由有些惊疑不定。

“放心。我会让门僧跟你们走的。不过在此之前,总要把东厂的秘密留下不可。”李济似乎看透了洪云定的心思。

“那就请李大人进去审讯。何须劳烦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兵丁?”洪云定听李济这么说,也报以一个不屑的讥笑。

“哈哈,洪老弟稍安勿躁,我猜李大人不过是想投石问路罢了。”柳如松怕两人说僵,连忙来打圆场,分别与洪李二人说道:“不过李大人也不必着急嘛,等您把门僧交予我俩,以咱洪老弟东厂档头的身份,自可从其身上打探出您要的机密。”

“柳捕头猜的没错,本官就是想先看看这门僧有何本领。”李济微笑着看着眼前的洪柳二人一搭一档,哪里看不出对方的算盘,但此番带他们来到这里,便已猜到了会有如此遭遇,故不动声色道:“三年前,乌斯藏的喇嘛哈立麻曾奉命率僧众于灵谷寺建普度大斋,为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做过一场规模空前的盛大法事。据说那位乌斯藏的‘神人’十分了得,几日法事下来,吉祥的云彩飘浮在应天府的上空,天上挂起了彩虹,青鸟、青狮、白象、白鹤等祥瑞竞相从云层中款款地走来,佛舍利放出耀眼的光芒,梵呗天乐自空而下,就连夜里降的露水也有了甜味。而且此等异像竟能连日出现,直将京师君臣和民众都给震住了。本官认得这门僧便是伺候在哈立麻身边的贴身随从,多半也会些奇技**巧。我等可不能贸然行事。”

这时,童班头带着两人走了过来,李济上下打量了这二人几眼,又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们攀谈了两句。原来这两人一个叫梁杉,一个叫曹七,都是刚被调拨到这里没几天的新人。平时也只是负责洗衣烧饭,还未曾与那门僧接触,也并不知道此人的厉害。

李济见童班头找来的士卒很合自己的心意,随即吩咐二人只管对门僧出言恐吓,但不得用强,随后便让他们进了牢房。

牢门就这么虚掩着,李济又拿出两打银票支走了童班头,随即他们三人便可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外偷看……。

但听的梁杉,曹七二人走进牢房,前言不搭后语的对那门僧乱问一通。只因全然没有章法,问了半天,也不见门僧回应一句。

就这样唠叨了好久,直说得门外的洪云定失了耐心,不由低声骂道:“这两个小子都是昏头昏脑的蠢货,别说那门僧弄不懂他们的意思,即便咱们也听得云里雾里。”

“不急,咱们要看的是门僧的本事,可没寄于这两个糊涂蛋能审出什么名堂。”李济兀自打了个哈哈,却又对柳如松问道:“不知柳捕头可瞧出什么门道?”

“我看,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善类。”柳如松拧着眉头,撇了撇嘴道。

“何以见得?”洪云定听柳如松这么一说,倒有些不信起来:“这梁杉面皮白净,斯斯文文,看上去虽有些窝囊,但还算是个面善之人。那个曹七身高不足五尺,肥胖的似只圆球,两眼空洞而无神采,一看便知是个憨头憨脑的吃货。像这样的呆子不被人害已是万幸,又怎会是个歹人呢?”

“哈哈,还是柳捕头眼光独到!”李济失望的看了洪云定一眼,却向柳如松竖了竖大拇指,好似还要考校考校对方:“却不知柳捕头可曾看出这两人所犯何罪?”

“我第一眼瞧那梁杉,见他眉目如画,肌肤如玉,生得姿容甚美,心下便有所怀疑,又听其是苏州一带的口音,就越加警觉起来。”柳如松如是道:“再看他见大人长得俊美,与您说话时,虽假装低着脑袋,却总爱偷眼向您观瞧,这足以证明这厮有龙阳之癖。不是什么实在人。”

“不会吧,若照柳兄的意思,这全天下长得白净的苏州男人岂不都有断袖之好了?”洪云定一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违背天罡伦常的破事,便不由有些反胃,实在不愿相信眼前的这位青年也是此道中人。

“洪老弟应该知道,近来全国男风盛行,上到公卿大夫,下到贩夫走卒,以此为乐者不胜枚举。据说此风起初盛行于江南,后来慢慢延及中原。北有山西的‘小唱’,南有福建的‘契弟’,都已成为了当地的常例。那里的一些士人,得志以后,喜欢广泛罗致幼童,作为厮役,或者钟情年少狎丽。但说到男风最甚的地方,却非苏州莫属喽。听说苏州现下甚至有人以男色开铺,犹如青楼一般。”柳如松无奈的摇了摇头:“原本咱在沧州那块地界,也以为男风之事也只有地方的一些恶霸才能想得出来。殊不知,带着那个告状的怨妇一路来到京城,听到见到的此类陋行不下数起。这才知道咱大明还是龙阳癖们的乐园。”

“哈哈,洪大人真是迂腐的紧,咱中国自古以来但凡到了盛世,哪一朝哪一代不是男风盛行?想当年卫灵公与弥子瑕分桃、魏王与龙阳君同寝、即便是汉高祖也有个男相好名叫籍孺;汉武帝男宠最多,尤以韩嫣排在第一……。你想想,咱大明朝现下的光景可不输于当年的盛世繁华,又岂能免俗?”李济一旁只是窃笑:“这厮若不是犯了什么罪过,如何一个江南之人却到北方充军?你瞧他唇红齿白,手指修长,声音清亮,每句话里还带着长长的尾音,不是个弹琴唱曲的小唱是什么?我猜他多半是勾搭了某个不该相好的人物,这才被人告发,发配于此。”

“唉,洪老弟还是看开些吧,对有些人来说这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的。巡按御史出巡外省,身辞闺阁,身边没有家小,就只好偶一行之;王法不许僧人与民间女子相好,无奈之下,僧人之间有时也做此等苟且之事;塾师在外教学,客羁馆舍,长夜寂聊,却又无钱嫖院,当然也不乏此举;京城监狱中的罪囚,久系牢房,时常也有同类恶习;西北边地的戍卒,因贫穷而无夜合之资,也只得在队伍中自相配合。这些人的男色行径,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托物比兴,见景生情。”柳如松叹道:“唉,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那些士大夫们都玩上了,底下的庶民如何能够落后?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啊!这种事情最是难禁,可不是咱们这些赳赳武夫管得了的……”

“那曹七又是怎么回事?但凡手脚不干净的贼人,往往四肢灵便,眼珠子喜欢东看西瞧,没个定向。而那曹七则是个目光空洞呆滞,头重脚轻的笨样儿。说他是个惯贼,我可有些不信。”洪云定只觉在李济和柳如松面前,自个儿这一身探案的本领丝毫用之不上,心下不由黯然,也有些不太服气。

“曹七?哈哈,这个曹七就更有意思了。您别看他一脸的蠢笨模样,但能在这机密的地方值守,自然也有他的本事。你瞧其虽然穿着破旧,却长得油光满面,肥头大耳,比之这里的任何一个守卫都要滋润。这是为何?若不是手脚不干净,偷拿了同伴的财物,怎能有如此的‘福相’?”柳如松笑道。

“嗯,柳捕头所言极是。我看这曹七万事不懂,但却擅长扮猪吃老虎,喜吃窝边草。人们即便丢了些财物,也绝不会怀疑到他这个呆子身上。”李济坏笑着接过了话茬。

也就在这时,牢房里传来那门僧当头棒喝!

只见他先手指梁杉喝道:“梁杉,你这喜欢断袖的**棍,如何还敢在佛爷面前耍横!”随即又对着曹七大叫:“曹七,你这双黑手可没少拿别人的物件吧?”

“什么?你……你胡说八道……?”

梁杉那原本清亮的声音蓦地里变得尖细起来。

“疯和尚,你……你无凭无据的。怎可诬赖我是小偷!”

那曹七也跳将起来。

“看来这门僧眼光也是不赖。”柳如松笑道。

“嗯,现在也该咱爷们出手了。”李济阴狠的咧了咧嘴,似是一头潜伏已久的豺狼已做好了捕食的准备。只见他倏然推开了牢门,让还在冷汗直流的梁杉和曹七速速离开。他两个被人说破了阴事,早已心急如焚,但听得李济让其跑路,如蒙大赦般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