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厢房原本已被众人检查了一遍,并无任何端倪。但这一次洪柳二人查看的更为仔细,由于他们已断定此地必有古怪,因此也就老实不客气的将每一间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当找到那个地字一号的上房时,捆绑在这间屋子的周老板见洪云定如此折腾,不由哭出声来。

洪云定见状,也没工夫与他啰嗦,随即又从怀里掏出一打宝钞,看也没看,便塞在了对方的衣襟之中。别说这招还真是灵验,那周老板立时便止住了哭泣……。

洪云定翻查了半天,似乎依然一无所获。

而这时的柳如松已开始询问那周老板,让其再好好回忆回忆这几日可曾遇见什么蹊跷之事。

那老头儿想了半天,只说前天中午,那本簿历曾经消失过一会儿,他到处寻觅都没找到,但不知何时,簿历又被人放回了柜上,这让他好生纳闷,只因当时还有琐事缠身,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洪云定和柳如松听周老板这么一说,不由面面相觑。柳如松此时忽对洪云定使了一个眼色,洪云定知道对方已然有了主意,却又不好明说。也只好故作随意的点了点脑袋,表示愿意配合。随即柳如松替店老板和众伙计松绑,并让他们各自入住一个客房睡下。答应等到了天亮,便给每人一百贯宝钞作为酬谢。那帮人见这些官差一会儿绑人,一会儿给钱。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哪敢不依?都是乖乖的找了一间客房睡下,没人多问半句。

监视着众人进屋睡下。洪云定和柳如松这才并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我看今晚多半还要出事。”即便在这寂静的清夜,此刻洪云定的声音低得也只有身旁的柳如松才能听见。

“却不知是哪一间客房了?”柳如松会意的点了点头。

“除了那簿历中记载的三间长包的屋子,其余十九间都有嫌疑。”洪云定目光变得深邃:“照着簿历上所写的出入登记,我猜那些奇怪的客人之所以来去匆匆,显然是冲着咱们而来。店老板之前找不到簿历,是因为有人偷去查看了这家客店的租赁详情。当他们发现有三间屋子的房客会在此处住上好些日子的时候,便招呼其他同伙,将其余的房间先后租下,设下陷阱之后,静候咱们的来临。”

“这群人在城外一定也有探子为他们守望。一旦听说我等即将进城,便提前半天退房,好让咱们入住他们曾经住过的屋子。”柳如松接口道。

“但奇怪的是,这城镇虽然不大,客店却有三家,他们如何断定咱们会住这里?”洪云定问道

“哈哈,这个倒是容易,如果我猜的没错,另外两个客店的客房也一定被他们动了手脚。”柳如松明眸闪亮:“只要他们有足够的银子,将这里的陷阱如法炮制一番即可。”

“这二十几间客房咱们已然里里外外检查了两遍,始终没什么头绪,却不知那些陷阱设在何处?”洪云定意味深长的看着柳如松。

“哈,洪老弟这是在考校兄弟了?”柳如松也是故作神秘的回看了洪云定一眼道:“君不见这家客店的土炕做得甚是不错。”

“想不到像这样一家老店,土炕还能时常翻新,对客人真是体贴备至啊。”洪云定笑了。

“那些土炕都被人动了手脚。”柳如松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依我之见,那几个老板伙计对此事应该是一无所知。否则绝不敢睡在这危机四伏的土炕之上。”洪云定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却不知柳兄为何要将他们安排在那凶屋之内呢?”

“店老板虽不是贼人一伙,但分明是收了好处的。”柳如松沉声道:“不然,在咱们先前的询问之时,他早就应该将那些异状如实汇报。”

“那些伙计呢?”

“也是一样的,在替他们松绑之时,我留意到伙计们的领子里头都挂着一根红绳,虽看不到红绳下挂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但这种颜色的红绳只有买卖上等饰品的冷月斋才有的卖。你也知道,那地方最便宜的挂件也能抵我一月的饷银。”

“正因如此,你便觉得他们该死?”洪云定仍在微笑,但语气却有些发苦。

“你可知我那结义兄弟陈勇为何会犯下滔天大案?”柳如松不答反问。

“不知。”洪云定见柳如松忽然将话头转移到了当年的奸杀大案,知道对方这是话里有话。

“只因早在三年之前,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姐姐。但是可惜的很,他那姐姐是个娼妓,虽已委身于一个富商,但就在他们姐弟相认的那天,富商的正妻带着三姑六婆和一大帮子家丁赶了过来。由于当时的陈勇已然喝醉,无力与他们相斗,被十几个壮汉打翻在地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遭受他们的百般凌辱。恶奴们刮花了他姐姐的容颜,扒光了她的衣服,还用发钗狠狠的刺扎着他姐姐的双手……。”柳如松讲到此处已然有些说不下去。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洪云定问道。

“自那件事之后,陈勇的姐姐便悬梁自尽了。那陈勇显是受了刺激。为了报仇,他便伺机暗中下手,奸杀了那几个参与此事的贵妇。并在杀死她们之前对其百般折磨。”柳如松越说越是泄气,似是在为逝去的亡灵辩解着什么,又像是在为陈勇的自甘堕落而感到愤恨。

“看来陈勇犯案还是事出有因的。”洪云定不无遗憾道。

“任何一项罪孽都是事出有因的。”柳如松用他那独有的锐利目光直视着洪云定:“成就凶徒的都是那帮逼迫凶徒的恶徒;造就恶徒的都是那些算计引诱他们的无耻之辈,塑造无耻之徒的却只是一些寻常人的下流行径。你知道陈勇的姐姐为何会与他离散,为何去做妓女?”

“不知。”洪云定摇了摇头。

“陈勇家的爷爷原是建文朝的一个小小的武官,本来家里殷实,日子过得倒也美满。只可惜当朝天子忽然奉天靖难,建立了如今的永乐盛世。虽然朝廷自称昌隆,但这盛世所付出的代价可当真不小,千万颗建文余孽的人头落地不说,还搭上了数倍无辜的性命。”柳如松轻叹一声,缓缓道:“陈勇他爷爷本是个地方卫所的小官,和反叛粘不到半分关系。但却因为收受贿赂,使几个军官分赃不均闹了矛盾,其中便有人造谣他爷爷谋反。那时正是锦衣卫们侦缉叛党的混乱时刻,哪管抓的是不是真正的建文余孽?一股脑逮到诏狱严刑逼供,无不屈打成招。他爷爷自也不能幸免。遭此大难之后,陈家的男丁都被流放三千里充军,女眷则被扔到了教坊司做了官妓。所幸陈勇当年被过继给了一个远房的亲戚,这才幸免于难,但受其家族波及,虽有一身的本事,却也只能做个下九流的捕快。”

“是故他陈勇更是气愤难平,迁怒于当今的那些显贵?”洪云定似能体会陈勇当时的痛楚和悲愤,只觉得自己昔日在佛塔上恶战群魔之时,也如一头来自炼狱的困兽,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斩尽杀绝。纵然事后回想起来也不禁不寒而栗。但他清楚的知道,在内心的某条沟壑之中,同样有头歹毒的怪兽正在伺机吞噬着自个儿的良心和道义。洪云定不敢预测自己若是陈勇,是否也会失去理智,犯下滔天大罪。但他却能够断定,自己若是发起狂来,恐怕也难良善多少……。

“我今日和你说这么多,无非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道的真相。”柳如松惨然笑着。

“什么真相?”洪云定问道。

“一则,只要这世道还有不公,还有贪、嗔、痴,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像陈勇一般的魔头。即便是你我这样的人也不能例外!二则,小恶是大恶之因,大恶是小恶之果,两者看上去虽有天壤之别,却是一脉相承。以我所见,与其残忍的惩罚那些大奸大恶之徒,倒不如将那些小罪不断,大罪不犯的奸邪先行除去。若是没了那些帮凶,所谓的大盗们也就失去了作恶的土壤,如何还能在这世间猖狂?”柳如松一字一句的说着:“洪老弟不妨想想,若是今夜咱们没能察觉端倪,着了贼人的道儿,那些老板伙计便是隐瞒不报的罪人!就是谋害官差的帮凶!如何不是因小恶而招致大祸?也正因如此,今日定要给其一点惩戒,要让他们知道,知情不报的小小罪恶也会给他人带来灭顶之灾!”

“他们便是你曾经说过的那类‘两难人’了。”洪云定释然的点了点头。

“不错!他们便是‘两难人’,既贪财,又怕事,但利与祸患之间,他们却总是选错!”柳如松冷冷道:“我们这次要给他们一个足够的教训。”

“或许这会要了他们的性命。”洪云定有些担心。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炕是他们自己上的,若是遭了灾祸,也应当由他们自个儿担当才是。”柳如松冷然的看着楼上的客房,语气阴森中带着一丝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