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甚是寂静。
大堂里的红烛闪烁着不安的火焰,那疲惫的魏氏四兄弟已然依靠着各自的一边柱子悄然睡去。只留下洪云定和柳如松仍能凝神静气的端坐在大堂一侧,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我猜上次暗算之人未必就是锦衣卫。”柳如松忽然低声说道。
“嗯,这一路行来,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洪云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若是锦衣卫知晓了咱们的图谋,多半会将门僧转移了事,何必冒着风险与我等一路折腾?”
“既然不像是锦衣卫所为,那么又是何人在暗算咱们呢?”柳如松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髭,似是在思考着什么:“这天下有胆子截杀官差的人物可并不多啊。”
“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洪云定面色变得冷然。
“长青会!”
“舟自横!”
二人分别说出了两个名字,不觉相视一笑。
“只有舟自横与我才有如此的深仇大恨!”洪云定斩钉截铁道:“也只有这个有锦衣卫撑腰的江湖喇唬,才敢截杀官差。”
“看来,这个舟自横已然知道咱们此行的意图。”柳如松道。
“不错!”洪云定恨恨道。
“他会不会将实情禀告李济?”柳如松眼中疑虑之色更重。
“不好说。”洪云定此时也有些迷茫起来:“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此人在京城的根基已被动摇,他要想卷土重来,便只有将我除掉。”
“唉,但若是李济也已知晓了咱们的意图。此番飞羽镇之行便成了徒劳。”柳如松言语间带着一丝沮丧。
“是啊,现下想来,找到门僧的希望已然不大。”洪云定低声道:“不过听厂公说,那门僧身怀多项绝技,可以看破人的心事,还善于控制人的心神。既然锦衣卫想要从他嘴里套出秘密,便只有与之说话,但只要和他交谈,便会受其影响,甚至受其摆布。弄得不好,被他借机逃出也未可知……”
“洪老弟真是糊涂啊,老太监的话怎能信得?门僧若真有如此的道行,何须在东厂骗吃骗喝?又何须你我前去搭救?”柳如松不屑道:“我看门僧多半已被换了地方;你我唯一的机会,便是在飞羽镇找到那些绑架门僧的贼人。从而顺藤摸瓜救回那个秃驴。不过如此行事,需得天时、地利、人和,样样皆在你我这边才行。照兄弟往日办案的经验,此等‘好事’实在难遇……”
“唉,柳兄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怎奈这是厂公给我的第一个重任,若不极尽心力,总觉得……总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洪云定无奈的笑了笑。
“唉,不说将来如何了,眼下你我便有些麻烦。敌人看来早已猜出了咱们的心思。他们将那红色记号到处涂抹,明显是在施展疲兵之计,让我等疑神疑鬼,不得安生。看这架势,还真有一副死缠烂打的样子。”
“此地一贯太平,况且客栈离县衙不足百步之遥。离守兵的驻地也只隔了三条街道而已。那帮贼人绝不敢此时用强。”洪云定说的倒是很有把握:“你想想,从厂公让我寻找门僧,到我挑选人马出发;总共也就花了三四天的光景。无论是舟自横还是锦衣卫想要阻击咱们,也仅能利用这三天光景来做准备。除去他们谋划暗算、纠集人众、分派任务的功夫。最多也就比咱们提前了两日而已。所以,他们即便打探到了东厂所有的落脚之处,也只来得及在咱们前面一百里内的必经之处设下陷阱。从首次袭击来看,贼人们从杀死铺舍的衙役到布下危房,总共也就比咱们提前了一天罢了。正因如此,我才带着众弟兄骑马狂奔两百多里。按道理,已然是冲出了他们预先设好的埋伏圈;现下大伙儿尽管有些疲惫,可还不至于累到毫无还手之力;此处虽仍出现了那些古怪记号,不过我敢断言,这里的敌人人手有限,只能故弄玄虚的画些标记,意图扰乱视听,绝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多半会借机拖住咱们或是一路尾随,同时派人联系那些已被咱们甩在身后的同伙前来夹攻。”
“如此说来,咱虽暂且无事,但只要出了城镇,还是难免要与贼人火并一场。”柳如松凄然一笑:“看来前方的路程艰难异常,你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次将老兄拉入险境,兄弟我实在于心不安……”洪云定见柳如松神色黯淡,不觉有些歉然。
“兄弟这是哪里的话?咱哥俩可是过命的交情,此番西行路途艰险,我总不能袖手旁观不是?”柳如松怔了一怔,面色忽然变得一阵红一阵白,幸好此刻烛光暗淡,这才没被对方觉察出什么异样。
两人就这么呆坐许久,直到蜡烛上的火苗忽然颤了一颤,这是烛火即将熄灭的预兆,但也意味着这个漫长的上半夜已然过去,他们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此时的洪云定疲惫的站起,拿出了两只蜡烛续上了火焰。而一旁的柳如松也已将归南天等五人一一叫醒。
“哎呦,这么快就下半夜啦!”梁飞虎伸了个懒腰。意兴阑珊的缓缓坐起。嘴里似还在说着梦话,但环视四周,见其余四人已拿起了刀枪棍棒,坐在了大堂的四角,便也不好多言,朝归南天坐的地方走了过去……。
***
大堂外,孤冷凄清的夜仍是那么的寂静。
洪云定躺在由两张方桌拼成的“床”上,竟又开始失眠。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一时却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正思忖间,不远处归南天那极低的嗓音悄然飘来:“哎呦,不好,这睡意方才过去,肚子却又叫唤开了。唉,我说梁老弟,你饿不饿?”
“为防有人下毒,这几日吃的都是自带的干粮,现如今勉强能挨到飞羽镇,如何能当夜宵糟蹋?”梁飞虎不满道。
“瞧你说的,这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干粮不够,自当在这客店里寻些酒肉来吃,怎需食用自己的粮食。”归南天低声笑道。
“你不怕贼人下毒?”梁飞虎冷哼一声,脸上满是揶揄的神情。
“怕他个鸟?”归南天眉毛竖了竖,随即朝洪云定这边偷眼瞧去。洪云定此时心中暗骂这老匹夫真是贪吃,但却没有吱声,甚至还装作困倦的打起了呼噜,这下可让那归南天越加放肆起来,他对梁飞虎言道:“你没见到这后院里养着一条大黄狗吗?”
“有啊,怎么着?你想打那条狗的主意?”梁飞虎皱起了眉头。
“哈,狗肉又腥又骚,有甚好吃?我的意思是,咱们从后厨拿些饭菜,先让那大黄狗吃了,若是没啥毛病,咱就……”归南天越说越是眉飞色舞。
“好主意!只是洪大人有令,不管在哪里打尖,绝不能食用别家的东西。”梁飞虎似还在犹豫。
“你个怂蛋!怪不得都一把年纪了还给个后生打下手呢。”归南天似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嘿嘿,老哥你可真逗,咱们兄弟都在洪大人手下做事,大家彼此彼此,如何你一骂人便把自个儿给忘了?”梁飞虎笑道。
洪云定听两人说得越来越不成体统,明摆着是要违逆自己的命令,心想现下先不要声张,待二人正要大快朵颐之时,再抓他们一个现行。
只听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便一同走进了堂后的厨房,但没过一会儿,便又匆匆跑了回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个不停。
“妈的,真是邪了门了,厨房里蔬菜生肉倒是放了不少,却没有一点熟的荤腥可以将就。等咱们生火做饭,还不知待到何时才能吃上一口热乎。”归南天气急败坏的低声骂道。
“要不然,咱们把在上房关着的那个厨子放出来,怎么着也得让他弄几样美味才行。”梁飞虎此时早被吊起了胃口,说话的时候,就连嘴里的哈喇子似也掉了出来。
就在两人悄声商量之时,一个黑影蓦然站在了他们的背后,这二位也算机敏,立时便发觉身后有些异样,转身看去,正是一脸肃然的洪云定。
“哎呦,嘿嘿,洪大人,对不住。对不住了,咱们兄弟尽顾着说话,敢情是把大人给吵醒了。”梁飞虎只能用干笑来掩盖自己的尴尬之情。
“这是我的主意,和梁老弟无干。”归南天自持资历最老,倒也爽快,他大包大揽的将责任往自己身上一推,目光灼灼的盯着洪云定,似有些挑衅之意。
“两位虽然违令,但也立下了功劳。”洪云定说罢也不多言,随即从大堂的前柜里翻找起来,很快便拿出了一本册子。
“这是……”归南天不明所以。
“这是登记往来客人姓名籍贯,以供官差随时检阅的簿历。”梁飞虎狐疑道:“洪大人这是要查什么?”
“果然如此。”洪云定将簿历放到烛光下细看了一遍。不禁自言自语。
“怎么了?”归南天见洪云定这副神经兮兮的尊容,也是一惊。
“簿历上写得分明,此处的二十二间房屋历来不曾住满过一次,但在两日前,这里所有的房间都被人租了下来。但到今日正午,却大都退房离去。”洪云定随手将簿历扔给了归南天。
“哦?还有这事儿?”不知何时,方才还在熟睡的柳如松却已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兴许是这一路的狂奔弄得咱们太过劳累,众兄弟只管勘察客店有无被人动了手脚,却连簿历也忘了拿来瞧上一瞧。”洪云定脸色虽有些发青,但言谈间却仍能保持应有的镇定:“幸好二位大人无意中谈到厨房里有着许多的菜肉未曾烹饪。这才让我想到,在咱们入店之前,或许这客栈的生意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惨淡。”
“这客店忽然住下多人,又在咱们入住之前一下子都退了房,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梁飞虎摸着他那个獐鼻,若有所思道。就在这时,他看到柳如松已然上了二楼,没过多久,便又走了回来。
“怎样?”洪云定与柳如松最有默契,他当然知道,对方刚才是去上房找那个店主和几个伙计核对详情。
“已经仔细打问过了,和咱们猜测的丝毫不差,这簿历上写的都是真的。”柳如松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还在熟睡的魏氏四兄弟一一拍醒。
“咋了?”
“啥……啥事?”
魏氏兄弟早已疲倦透顶,见自个儿方才睡熟便被唤醒,不禁都有些愠怒,但在上司面前又不敢发作,只得摩挲着通红的眼睛,恋恋不舍的从桌子上爬了起来。
“我看这地方是不能待了。”洪云定冷着脸下达了命令:“除了我和柳捕头,其余人等都到街道上去。”
“什么?这大冷天的,现在还下着冰雨,怎能……”归南天还待争辩,但见洪云定正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瞧着自己,似与在兵马司血战时的眼神别无二致,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下面的话便只能吞回了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