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再次下起的萧萧细雨融入了熏熏暮色之中。

多少天来,那人喊马嘶的嘈杂终于陷入了一种超然的沉寂。

就在西城外的那段被填平大半的壕沟之内,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正从里面敏捷的爬了出来。

倏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映衬出了门僧那张人鬼难分的脸孔!

“什么人!”两个巡哨路过的明军士卒几乎异口同声的叱喝起来。

“是你佛爷!”

门僧一声阴沉的低吼!

当那名矮个士卒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前同伴的脖子已被折断,悄无声息的倒在了壕沟之中。

“别动!也——别——喊!”

矮个士卒心惊胆裂之下,只觉的一只铁箍般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颈。与此同时,一把冰凉的钢刀正抵在他的肚腹之中。

“好汉饶命……好汉……”

又一道霹雳闪过,矮个士卒终于看清对方的面目——一个满身泥土的光头老者正用那幽冥一般的碧眼上下打量着他。

“哈烈使团现下何处?”门僧森冷的声音简直没有一丝人气。

“就……就在西寨中军大……大营。”那小兵一见到那双鬼眼,身子自凉了三分,再听到对方这般幽冥般的嗓音,三魂七魄也跟着往躯壳外乱窜!

“呵呵,小兄弟莫怕,你是哪里人呀……”门僧显然有一种夺人心魄的本领,说话的语气变得和缓而不容质疑!

“哦,小兄弟的家里还有……”

“嗯……嗯嗯,怪可怜的……,怪可怜的……,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哈哈,十二岁就娶亲了……,哈哈,似乎太早了点儿……”

“啊啊,什么?家里的妹子被恶霸霸占了……,唉,这世道只能逼你伤人充军……。”

“啊?你问我是谁?我是朝廷派来的密使,今夜必须见到哈烈王子……”

“什么?有何凭证?呶,这就是我的朝廷令牌……,啊?你不识字?唉,你不识字,还不识人吗?我是你的朋友啊?你难道不记得了……,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我就是你的好兄弟刘三。你还记得他对你的好吗……。嗯嗯嗯,算你小子还有良心……”

“什么?你说你没法带我混入营寨?那有何难?我只要穿上你同伴的衣裳,随你一同回去不就得了……”

暗夜中,门僧的声音开始变得让人无法拒绝。眼中的鬼火也燃烧的越加炽烈……

一炷香后。

西寨门口走来两名巡哨回来的士卒。

凄风苦雨下,门卫只是匆匆对了对口令,检查了一下腰牌,便让他俩走入寨内。

“穿过东营房便是中军大帐,中军大帐北面的那个金顶帐篷便是哈烈王子的住所。”那矮个小兵此刻双眼如痴如醉,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

“要过东营房?”门僧警惕的问道。

“放心,东营房都是些从许家堡救出来的老弱妇孺和重伤员,里面进进出出的医士和杂役不知多少,要混过去并非难事。不过要是来到中军大帐附近,便要小心了,那里的哈烈卫队可不是吃素的……”

“嗯,我——知——道——了,你——呢?”门僧那富有魔性的嗓音变得和缓。

“我?”那小兵似乎已然困乏到了极点:“我要去睡觉了……”

“你——还——记——得——什——么?”门僧知道自己施展的迷心术已到节点,若是对方意志坚定,倏然清醒,说不得只好对其痛下杀手:“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我啥都不记得了……”那小兵痴痴呆呆的点了点脑袋,径直朝营房而去。

看着对方那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背影,门僧长吁一口气,随即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没过多久,便从一处栅栏翻入东营,但见一队巡逻卫兵走过,不得不躲在一顶帐篷旁的水缸之后,不敢动弹半分。

自从那日逃出瓦朗大营,门僧便在鞑靼人的偷袭下,随着乱军四处逃窜,后来,眼看着身边明军纷纷被杀被擒。门僧急中生智,抢了一袋干粮,一壶水,又捡了一支残破的铁铳铳管,趁乱躲到了许家堡外的一段西城壕内。由于里面早已被攻城者们堆满了沙土,埋住了壕沟内的竹签。门僧只需从缝隙中探入,将整个身子掩埋,再用铳管呼吸,便神不知鬼不晓的躲了起来。

随后,门僧运起了他在乌斯藏学得的密宗功法,将心跳放慢,减轻体力消耗,犹如棕熊冬眠一般,半梦半醒的一直藏在壕沟里头。直到今日下午,听到李济和那谭溪的对话,这才察觉自己离达成使命只剩一步之遥!

不过此刻的他还需做最后的忍耐,只要避开这些讨厌的明军,见到哈烈王子;那么自己这些年来的忍辱负重和光阴蹉跎便也就没有白费……。

“唉,你们等等,我去摇碗水喝。”这时,那队巡哨越来越近,其中一个队长模样的小校朝着身后的手下挥了挥手,便向门僧隐藏的那口水缸走了过来。

门僧心下暗叫不妙,手里的钢刀一紧,便要跃出杀人;但见对方刚走过帐门,忽然又朝后面猛跳了几步,手里的油纸伞也差点跌落在了地上。

“哎呦,瞎了你的狗眼!撒尿咋的直接朝门外撒呀!”那队长用灯笼照了照裤腿,一片尿渍豁然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真他娘的大惊小怪!老子们连把伞也没有。这大雨天的想要撒尿,可不只能朝门外撒吗?”营帐内传来一声混沌的嗓音。紧接着,一个驼子拉开帐门,手持一把铁叉,怒视着面前的这队巡哨。

门僧暗叫一声侥幸,心下惴惴之余,直把脑袋压得更低。

“你……你……”那队长显是十分愤懑。

“你你你,你什么你?他姓杨名罗,是咱许家堡数得着的好汉!”忽然间一个长长的身影遮住了门僧的藏身之处。此人的声音更是乖戾,犹如野鸭惊叫。

“你又是谁?”那队长后退一步,声色俱厉,却又双手一挥,止住了身后两名部下的拔刀。

“这位爷人称佟铁胆,是咱的马军统领!这些日子,光那些大小鞑子,便杀了六七十个!怎么着?各位也想尝尝马刀的滋味?”那名叫杨罗的驼子虽是一身绷带,但那股狠戾决绝的模样却让这些士卒看得不寒而栗。

“哼,别以为咱们不知你们的底细!”那队长虽不敢用强,嘴巴却不愿吃亏。

“找死!”蓦地里,帐门内又冲出三条人影!其中一名头裹白布的老者身手颇为矫健,只是一个纵跃,便将一只铁爪掐在了队长的喉头!

“识相的都站着别动!”另外两条身影显然腿脚不便,但他们手中的两支火铳却已打开了火门盖,闪着红光的火折也已亮了起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那队长何曾见过如此凶悍的对头?这些人虽然各个身上挂彩,有的已是残疾;却人人悍不畏死,有股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狞恶和张狂。这让他不得不做出妥协。于是在一阵仓皇的脚步声后,这群士卒便连滚带爬的跑了开去……。

“妈的!这帮欠收拾的孬种!”见己方大获全胜,杨罗朝地上啐了一口。

“咱们也得小心为妙,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那个老者抚了抚受伤的额头,只觉头上的纱布再次渗出了鲜血:“如今司徒公子他们尽皆重伤,李济李大人又是个恩威难测的锦衣卫……;唉,咱们还得自求多福才是。”

门僧一听“李济”二字,立马来了精神;见这五人先后回到了帐篷之内,连忙附耳偷听。

但听得那杨罗言道:“汪神医方才所言可真没道理。那位李大人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呐。他不但用那‘仙药’缓解了咱们的病痛,还与那些官员交涉,好让咱们扮作被朝廷救回的中原百姓,重回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