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个球!”佟铁胆的调门拉得老高:“那李济曾经挟持过司徒公子;虽说后来又重归于好,但终究不是什么善茬儿。他的话也不可全信!”

“唉,现下再想这个还有啥用?”这时,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我姜某人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的世面。说实话,我只信司徒公子,不过现下公子重伤未醒,也只能仰仗那个李大人喽。”

“姜教头说得对!既然司徒公子出事之前将咱们托付给了李大人,你我便不该心生猜忌之心。”另一个声音响起,听上去有些苍老:“大伙儿也不必在这里杞人忧天,还是想想回到中原之后,怎生过日子吧。”

“嗯,老梆子说的也有道理。回到中原,第一件事儿便是去办个新的户籍。”佟铁胆道。

“不错,咱们现下的身份都见不得光。回到家乡,还得被当地官吏捉拿。明日咱得派几个腿脚灵便之人去找李大人谈谈,说不得还要请他帮忙。”杨罗也跟着说道。

“各位放心,司徒公子早就与李大人商量过了。据李大人说,河北灌莫村有许多荒田没人打理,他会关照当地的官吏,让我等都去那里安家落户。”那老梆子接过了话茬。

“唉,但愿如此。”汪神医一声长叹。

“唉。”那杨罗跟着叹了口气:“可惜兄弟我不能和各位一同去灌莫村喽。”

“怎么?”众人齐声问道。

“老娘还在老家等着我回去侍奉,唉……,我那两个苦命的弟弟一死,她老人家也只剩下我这一个儿子了……”杨罗言语哽咽:“从此之后,我与诸位兄弟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哎哟,你……你真不和咱们去灌莫村了?”老梆子有些不舍。

“不去了。等回到中原,咱就伺机溜号,回老家去也。”杨罗似已下定了决心。

“这千里迢迢的,你身上没有路引可不方便。”一旁的汪鹤也有些担心。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众人连忙闭口聆听,但听得一人在外面叫道:“李大人有令,召汪鹤汪神医前去说话。”

“唉,这大半夜的,怎么……”佟铁胆的声音有些惊疑不定。

“没事儿。李大人早已病魔缠身,让老夫瞧瞧也是寻常之事。”汪鹤宽慰众人道:“正好,老夫见到李大人后,把杨罗兄弟的事情一讲,说不得还能替其讨来一纸路引……”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起,门僧只见帐门一开一合,那汪鹤的身影随着来使片刻间消失于漫漫雨雾之中……。

“嘿,这汪神医可真是个大好人呐。”帐内的沉默只维持了片刻,忽然又传出杨罗的声音。

“听说他早年可是燕王府里的家臣。”姜教头接下了话茬。

“哦,还有这事儿?如今燕王早就成为了九五之尊,他这个开国功臣,怎会……”佟铁胆有些不解。

“嗨,多半是犯下了什么罪过了吧。”一个轻浮的少年忽然插话。

“去你妈的!你小子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要是再对汪神医不敬,小心你佟爷的拳头!”佟铁胆大怒。

“唉,别介,别介,佟老弟何必与这小孩子生气。”老梆子劝道。

“汪神医当过燕王幕僚不假;可是他老人家早在燕王屠灭建文余党的时候,便告假归隐了。”杨罗言道。

“莫不是他老人家看清了当今圣上的豺狼本性?”姜教头笑得有些苦涩。

“八成便是如此!当今天子可是个篡位皇帝。为了窃取天下,不知坑害了多少良善,整死了多少无辜。别看京城里一片盛世繁华,那都是用无数小民的鲜血浇灌而成的。”佟铁胆那咬牙切齿的嗓音有些瘆人:“就拿这回大伙儿的遭遇来说吧。要不是那暴君好大喜功,不仅要将江湖游民和白莲反贼赶尽杀绝;还想利用赌局诓骗富人的钱财,并在哈烈人面前显一显大国剿灭匪徒的威仪;如何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死了那么多的无辜?哼哼,如此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当真也只有桀纣一般的人物才能做得出来。”

“不过桀纣最后亡国了。”老梆子打了个哈哈:“但咱这个‘盛世’却还昌盛的紧嘞。”

“是啊,这就是那狗皇帝的厉害之处了。不过说来也是容易。只需将反抗之人和江湖游民尽数剪除,天下自然便没有了后患。至于将来还会出现的穷人,也只需继续如法炮制一番也就是了。”杨罗不无感慨道:“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但凡是知其底细之人,若还有三分人性,如何还能甘心替这暴君做事?我看呐,咱这位汪神医便是个良知未泯之辈。”

“唉,只可惜如此的好人着实不多喽……”老梆子叹了口气。

“唉,真不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杨罗也跟着叹气。

“怎么过?还不是过那男耕女织的生活?”姜教头道。

“没劲!”

“是啊,天使不是说过,只要守住了圣地,咱们便可永生极乐!”

“不是安排咱们去灌莫村了吗?那里或许便是我等的乐土。”

几个少年人的嗓音忽然先后响起。

“乐土又能如何?乐土之上可不还是种田放牛,吃喝拉撒?”杨罗沮丧道:“唉,说句实话,我杨罗是个残废,从来便给人瞧不起。替阿弟报仇之后,便不知所措,觉得生无可恋。若不是来到这里,与众家兄弟并肩而战,都不知道这辈子为何而活?”

“是啊,我佟铁胆当了十来年小兵。除了练就了一声弓马功夫,啥也不会。在官军里头,被长官欺负。回到家乡,也没人瞧得上眼。若不是遇见司徒公子,与诸位在那城里大战群魔,保护那些老弱妇孺不遭侵害;还真不知道自己着实是条好汉,是个人物!可是现下……,唉,现下咱又变成了一个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唉,说白了,从此又屁也不是喽……”

“嗯,别看这些日子以来弟兄们死伤惨重,可是大伙儿的心都是热的。都有一个奔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哪怕敌人已然将咱们围困在那台楼之中,我都觉得与其窝窝囊囊的做个蝼蚁般的百姓,还不如为那虚无缥缈的白莲圣母战死来的爽利。”姜教头言语中满是落寞:“可是现下,咱们又回到了原点。你们瞅瞅那些官军的尿性;似乎鞑靼人是被他们打败的一般。要不是司徒公子在那东井里早就做了手脚,就凭那些官军卫队如何能击溃上万鞑靼铁骑?”

“唉,对了!这事儿咱到现在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杨罗不禁问道:“为何眼看着咱们就要完蛋了,敌人却忽然纷纷中毒了呢?”

“你小子真笨!这不明摆着吗?司徒公子派人在敌人攻占的那口东井里头下了毒药!”佟铁胆笑道。

“下毒?下什么毒?”杨罗依旧不解。

“砒霜啊。”一旁的老梆子也来了精神。

“砒霜?下在了东井里头?”杨罗的声音沉静了片刻,忽又响起:“不能够!”

“怎么不能够了?”随后传出了佟铁胆那不怀好意的嘲笑。

“佟大哥,我杨罗可一直当你是自家兄弟,没你这么骗人的!”杨罗的语气开始焦躁起来:“开战第二天东井便被鞑子攻占,若是司徒公子早将砒霜下在里头,为何他们不立时中毒?又怎会等到今日才一同发作?”

“敌人攻克东井时,井里头压根没有下毒。”佟铁胆笑得很是欢畅。

“你小子也不想想,鞑靼人何等机警,打下东城之后,怎会不去探查井水的好坏?若是老早便在里头下药,立时便会被人察觉!”老梆子跟着笑了起来。

“啊?没有提前下药?那……那又如何下毒……。莫非……莫非司徒公子在敌人里头还藏着内应?”杨罗自作聪明的憨笑了一声。

“若靠内应相助,又怎能显出咱司徒公子的高瞻远瞩?”佟铁胆一提到司徒远,语气也变得庄重起来:“许家堡底下有两条水脉,东井和城中那口水井各占其一。万幸的是东井的水脉经过老营。是故司徒公子只需让房缺等人搭建台楼避人耳目;再让火鬼开凿一个新的水井,到时候若想下毒便是轻而易举。”

“哈哈,此计甚妙啊!原来台楼里的那个新挖的小水井与那东井用的是同一条水脉;水势又是从西向东而流,下起毒来当真容易的紧。”杨罗恍然醒悟似的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此计的关键在于藏而不露。敌人与咱们拼死拼活的血战数日,前些时候,用的都是汉军人马。咱们若是沉不住气,早些把毒使将出来,虽也能杀伤不少敌人,却难以撼动鞑子的主力。”佟铁胆此刻已然笑得合不拢嘴:“但只要咱们耗光了那帮汉奸,等来了那群鞑子兵,才好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

“如此添油战法,一旦耗上,便如赌棍输掉了一半家底,那是非死缠烂打不可的。待到对方主将出马之时,咱们再将毒药放入楼台里的那个小水井中……,嘿嘿,井水顺着水势灌入东井……。啧啧啧,看着那些敌寇痛断肝肠的样子……;嘿嘿,现下想来,仍觉爽利!大快人心!哈哈,大快人心啊!”老梆子一旁帮腔道:“这也是为何司徒公子要派出二十名武士与敌浪战的目的所在。就是要拖住那帮鞑子,让他们看得心急火燎,口渴难耐之下先后喝下东井的井水。”

“唉,奇怪……”那杨罗又开始有些踟蹰起来。

“奇怪什么?”佟铁胆问道。

“敌人不是已然攻占了城中的水井房吗?他们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去吃东城的井水?”杨罗的语气仍有些疑惑。

“你这呆子!你还记不记得,那水井房在失守之前已然丢过一回了!”佟铁胆嘲笑之意更浓。

“嗯,对对对,两天前便已失守过一回;不过没过多久,不是又被你们给夺了回来……”杨罗说话有些含混,似乎还在琢磨着什么;怎奈脑子不太够用,始终理不清头绪。

“嘻嘻,敌人兵强马壮,要想守住水井房可谓轻而易举,又怎会被咱夺回?”老梆子故作意味深长的干笑一声:“嘿嘿,这帮鞑子也在井里头下了毒。只不过此计早被司徒公子看穿,是故只能枉费了心机而已。最妙的是,他们作茧自缚,下毒之后,非但没能毒倒咱们,反而自己也无法吃水井房的水了。不过就算他们不在里头下毒,也是无妨……”

“他们要是不下毒,咱们在弃守水井房时,也已在井水中下了剧毒。是故,他们还是得喝东城的井水才最为便利。”佟铁胆跟着说道。

“哦,原来如此!看来这群鞑子当真是报应不爽!哈哈……”杨罗恍然大悟。

“鞑靼人打仗向来不择手段。要不是咱有司徒公子指挥若定,恐怕一个都活不出去……”佟铁胆的语气里满是感慨。

“对对对,司徒公子是咱们的大救星……”一个年轻后生的声音响起

“司徒公子不是我教的护法吗……,自然有白莲老母庇佑……”另一个后生也跟着说道。

“嘘!你他妈说话怎么没把门的?这是什么地方?还提教义作甚?”老梆子似是急了。

“唉,不对啊!当初,司徒公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又一个后生大叫。

“你住口!”佟铁胆语气倏然变得严厉起来。

“可不?当初司徒护法说只要咱们协助朝廷守住圣地,死的人便往生极乐,活的人也能封妻荫子……”后生似乎有些不服。

“去你的!你小子想什么呢?咱们要能改了身份,重回故土便算是阿弥陀佛,如何还能妄想升官发财的美事……。”老梆子的嗓音和一记清脆的耳光同时发出。紧跟着便是少年的“哎呦”一声。

“你,你干嘛打我?”被打之人显是不服。

“打你?打你算轻的!你小子再他妈乱说话,小心老子把你剁了!”佟铁胆的嗓音变得凶狠:“你们给我记住!厮杀已然结束。放下刀枪,你们这些英雄也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人会记得咱们的功劳,但朝廷会惦记起你我的过失。只要得罪了朝廷,天下虽大,我等却无处藏身!”

“不是的!天使指儿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司徒公子说,只要替朝廷保住了许家堡,我等便会得到应有的荣光!”

面对希望的破灭,帐中更多的少年开始鼓噪起来。

“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什么圣地,什么天堂,什么白莲圣母,什么弥勒降生,都他妈是扯淡的!假的!懂吗?全他妈是假的!”佟铁胆暴怒起来。

“什么?怎么会……”

“难道司徒公子说的那些都是骗咱们的……”

“天使的神通也是假的?司徒公子说的那种人人为善,没有欺压的公平世界也都……也都是假的……”

“司徒公子人那么好,他说的每一句话咱们都信!不不不!他不会骗咱们的……,他是咱们的大救星!是咱们的大英雄!是他给咱们活下去的勇气!是他给咱一个建立太平盛世的念想……”

少年们叫嚷的愈加厉害。

“嘘嘘嘘,你们给我小声点!”老梆子终于语音发颤。

“要是当初不给你们一个奔头,你们能坚守到援军来救吗?你们能活着离开此地吗?你们能光明正大的回归中原吗?蠢货!真是一帮活该客死他乡的蠢货!”佟铁胆低声的咆哮着,他那恶狠狠的声音却换来了帐内更大的喧哗。少年们狂热的高唱起白莲圣歌,而佟铁胆、老梆子他们则呵斥连连……

此时,帐外的门僧却早已按耐不住这凄风苦雨的寒凉。眼看四下无人,十几个纵跃之后,已然离哈烈王子的营寨越来越近……。

终于,他翻过了最后一道栅栏,来到了十几名哈烈武士的面前。

“什么人?”哈烈卫士十分警觉。

“咕噜及不迟。”门僧说出了暗语。

“哦?”带头的那个皇家护卫显然对门僧的暗语十分警觉:“你找那位……”

“废话!我自是找殿下!”门僧翻了那队长一个白眼,迅捷的闪入了寨门之中……

过了片刻,金顶帐篷内的烛光倏然亮起。

门僧那扑倒在地的身影,哀伤的语调以及那强自镇定的述说依次而行……。

一炷香后方才停歇。

接下来便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直等了盏茶功夫,才听见一个沉稳而又庄严的嗓音说了一句哈烈语,算是对门僧方才那长篇大论的回应。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

帐门忽的大开。

门僧怅然若失的在两名护卫的引领下缓缓走了出来。

就在先前,他将所有关于神劲弓的机密告知了大王子,但换来的却是一句“知道了。”

正当门僧疑惑之际,一打完完整整的神劲弓草图,以及满满一册关于制作要领的本子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些都是其他探子弄来的。殿下让您看看,这些东西与您见过的有何不同之处?”当时,一个内侍小声对门僧说道。

“都……都一样……”门僧仔细将这两样东西看了又看,不得不沮丧的承认与自己拼死记下来的内容别无二致。

“国师不用懊恼,虽没第一个拿到神劲弓的秘密,但你的功劳依旧很大。毕竟由你的印证,本王才能确定这些东西的真假。”大王子的话语言犹在耳。可是对于这位千辛万苦找到旧主的门僧来说,一个国师头衔又怎能把他的欲壑填满?

“唉,我还是晚了一步!想不到王子安插在大明的奸细如此之多!又如此的厉害!竟然先我一步,将机密窃取……。”门僧一声长叹,心丧若死:“唉,天意啊天意。想不到我珠玑冒着千难万险,赔上自己儿子的性命,也不过是替人做了嫁衣……”回想当年受命潜伏大明时那老可汗的殷切笑容,再回头瞅一眼这金帐内的冰冷无情;门僧的心霎时便沉入了谷底。“回家”的喜悦已然被一种莫名的感伤冲刷的无影无踪。或许这就是一个细作的应有宿命。

落寞的门僧跟着侍卫走向了一顶不起眼的帐篷,自己将来的去向还要等王子再做定夺。

他当然不知,就在不远处的马厩之中,一双雪亮的眼眸正在朝其眨着眼睛,似是对门僧的一举一动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