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不禁朝下观瞧,却见几十架大小不一的石砲和五千名由汉军和鞑靼军混合编队的武士,已然踏着整齐的步伐向着东城徐徐而进……。
不多时,大军在离东城一箭之地处停了下来。
队伍里走出一名三绺长须的老者,在他背后则是三个面色狰狞邪祟,手持燕尾牌的中年弟子。他们向前走了几步,随即停下。只听那老者向着东城外的白铮一伙高声说道:
“白将军听我一言!有道是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鞑靼人虽与我汉人习俗不同,五官长相却与我黄皮肤黑眼珠的汉民大同小异。若论渊源,早在三皇五帝之时,便有了交汇;说是五千年前是一家也并不为过!今日将军被我天兵围困,此乃天意使然。还望将军审时度势,弃暗投明,莫要做这无谓的反抗。不妨顺应天意,改做我鞑靼的顺民。我家可汗知天命,行王道。他承诺,只要将军能够幡然醒悟,知错就改。便可留得你白府这上百家将的性命!”
“天命?王道?哈哈!你家那蛮子酋长还懂王道?”东城下传来了白铮那凄厉的狂笑:“敢问先生,他毛里孩可知何为王道?”
“大汗之王道,坦**宽广,没有偏爱没有袒护!”飞云子说着说着,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墩台上的毛里孩,眼神中透着敬意,嘴角里却泛着得意:“可汗的王道如箭羽一般笔直,像磨刀石一样平坦,它是君子所寻实践的慈悲与善行,也是百姓们所仰望的德行!先贤所言的‘王道****,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砥。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好个飞云子!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果然是个巧舌如簧之人!言清行浊之辈!”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制羊马墙后,传来了白铮那咆哮般的怒吼:“你个崆峒老贼!活了偌大的年纪,叛服无常!恬不知耻!我白铮虽然不才,却也知道忠孝节义!我大明虽然地缘广袤,却也没有一寸割让的土地!来来来!你们这些败坏伦常之徒只管朝老爷们这里过来!管教你们血溅七尺,肠流五步!”
老鸦似乎预感到了大祸将至。原想振翅而飞,逃离这是非之地。只不过那滴血的右翅再也承受不起更多的折腾。它仅仅扑腾了一下,便又落在了原处。
就在此时,大地响起了汉军整齐划一的脚步之声!
各色攻城战车一起隆隆的开动!
地壳开始颤动,军号也早已吹响!
“哈哈哈!你骂我是老贼,我还骂你白铮是个奸邪呢!君不见自古奸佞无不善于逢君之恶!君上好色,你白铮定是那拉皮条的**媒;现下皇帝好杀,你便又做了杀人无算的酷吏!朝廷爱财,你们白家便开出了赌坊,对天下的好赌之人反复盘剥,非把他们敲骨吸髓才肯罢休!你们这帮小人为了亲近皇帝,巴结赵王,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做出天大的恶事也是在所不惜!”鼓吹声中,适时的传来飞云子那洪亮有力的声音:“这下好了!你白铮枉为朝廷命官,残害这许家堡的百姓不知凡几!现如今,落难逃到他们城下,却又摇尾乞怜,厚颜无耻的乞求这群小民的庇护!老夫倒要问你,你这经略西北各军镇的都督是怎么当的?你们大明朝廷的威仪又在何处?”
看着城下的飞云子越说越怒,听到那排山倒海般的攻城声浪淹没了天地。已然“经验老道”的老鸦知道。许家堡这个人肉磨坊终于再次搅动起了嗜血的磨盘。
要将所有生命,
碾碎!
嚼烂!
于是乎,曾经被视作视死如归的雄壮气魄和英勇顽强的崇高美德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非但显得毫无意义,甚至变得有些可笑滑稽:
在这里。
一群被异族的箭镞威逼着向前猛冲的汉人与一群被朝廷遗弃的汉人狭路相遇。
在这里。
拼死相斗,只为了暂时的苟活。
勇往直前也不过是为了继续仰人鼻息。
此时的他们已然不属于自己。他们都是些满身披挂的铁甲囚徒,为那各自吞噬着他们血汗和生命的暴虐君主和贪官污吏在做着殊死的拼杀!
“不死于阵前,便死于军法!”这是双方将领共同的呐喊。
但对于这群绞杀成一团的可怜人来说,无论是冲上去被敌人宰杀,还是退下来被自己人惩罚,却是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
如此不顾性命的血战注定了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活下……;巨大的伤亡之后,只能让那些聒噪不已的乌鸦和那兴奋盘旋的秃鹫捡了便宜……。
***
“唉!咱们兄弟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田地?”离那酣战人群百步之遥的轒辒车旁,白圭向着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白奇感叹了一声,眼中满是落寞之色。在他们的身后各自站着几十名昔日的陌刀武士。此刻的他们依旧利刃在手,却早已丢失了往日的抖擞。
“是啊,你我虽非同父,却是一母同胞。平日里我对你照顾有加,你也对为兄言听计从,想不到你会……”白奇似乎恨意未消,但在那恨意之中却也平添了许多无奈:“唉,眼下还说这些作甚?咱们机关算尽,还不是替别人做了嫁衣?也罢也罢,瞧见没?前面就是咱那好大哥白铮!你看看,你看看,他那三百家将当真是勇猛无比。”
“勇猛无比又能怎的?今日他们是死定了!”不知何时,一个森冷的低吼蓦然在白氏兄弟的身后响起。两人回头观瞧,却见蒙放正浑身披甲,带着五十名长枪手走了过来。嘴里也还念念有词:“有道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今儿个不但白铮要死,你们两个畜生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出征前可汗已然下令,让你们作为第二梯队奋勇向前。若有一人后退,全队尽皆杀头!”
“看来阁下就是监斩官了?”白奇苦笑。
“依我看,这厮是要充当夺命判官!”白圭不屑的瞥了蒙放一眼:“可惜啊可惜,咱自家兄弟的恩怨本就不必他人费心,你这个判官还是顾着自己才是道理!”
“咱们兄弟三人都是为了家族的昌盛这才各自兵行险着。怎奈天不遂人愿,落到了如此境地,如今也唯有一死才能以谢天下了。”白奇这几日似乎苍老了许多,原本乌黑的两鬓竟然变得一片花白。
“可……可是我……我可不想……”白圭一听白奇如此说话,不禁汗出如浆。在他心中显然还抱有绝处逢生的希望:“或许……或许只要攻下东城,拿下大哥,咱便……”
“呵呵,我的好兄弟!亏你往日里扮猪吃老虎,机关算尽,也无非是一个弄巧成拙的蠢货罢了!现下的局势你难道还没看清?白铮聚集上万大军围攻小半年尚未攻下的许家堡,岂是你我这不足百人的第二梯队能够一举攻克的?恐怕没等咱拿下白铮,便会被城头上的敌军乱箭射死。”
“放心,不被射死,若是后退也难逃我的毒手!”身后的蒙放咬牙切齿。
“看来咱们是死定了?”白圭的嗓音开始发抖。
“到此为止吧。咱们白家祸起萧墙,自相残杀;到头来,终究是一败涂地,无法挽回。”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即便沉稳如白奇,也不由有些癫狂起来:“不过落到如此境地,你小子在暗算我和白铮的时候本就应该想到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要引来鞑靼,暗算大哥,便是老谋深算;轮到小弟做局便是丧心病狂……”眼瞅着前方的战局越加不利,汉军士卒纷纷倒地,白圭紧张的直打哆嗦。
“我邀鞑靼加入,那是合作,可不是臣服。原想着让鞑靼攻城掠地,抢劫财物,我等引虎吞狼,坐收渔翁之利。不料半路却被你小子摆了一道。非但没让鞑靼攻入中原,反而让他们拿下了咱们的兵马,成了他们的所谓‘汉军’!你说你小子是不是利欲熏心,是非不明?”白奇责怪道:“你二哥好端端的一局胜棋,就这么被你随手一抹,变得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唉,看来是我错了!”白圭低下了脑袋。
“错了就该去死!”身后的蒙放发出一声更为沉闷的低吼:“飞云子那老贼已然举旗!你们第二梯队要上路喽!二位一路好走!莫等我来发送!到时候可别怪老子手下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