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天晓,四大营的战火方才止歇。

毛里孩正襟危坐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官署之中,欣赏着门外那些俘虏的痛苦哀鸣。

此刻,一百多名面目狰狞的鞑靼武士正驱赶数千囚徒来在了官署之外。

这些人都被剥去衣衫,反绑着双手,用绳子连成了一串,显得狼狈之极。

官署门外,一名属吏正手持名册大声点名。

而被点名的囚徒,则要接受一旁汉军兵丁的皮肉检查和牙口的测量,就像屠市上买卖猪羊牛马一般轻松随意。

“你们猜猜,这一次我军到底俘获了多少明兵?”毛里孩似是看得有些不耐,忽朝身侧的何中欢瞥了一眼。得意之情却是溢于言表。

“此番突袭,明军毫无防备。如今,东西南北四大营垒尽皆攻破。除却杀死和逃跑的明军士卒,所抓俘虏没有一万,至少也有八千。”何中欢说话不卑不亢。他虽痛恨官军的暴虐,却也对鞑靼人素无好感。此番见他们互相戕害,本该幸灾乐祸才是;可现如今见到门外那凄惨的情景,却又觉得于心不忍,不想多看。

“怎么,瞧你的脸色,似是并不欢喜啊?”毛里孩眼光何等锐利,一眼便猜中了何中欢的心思。

“小的只觉得这些小兵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之人。可汗仁德,万望保全他们的性命。”何中欢拱手道。

“哈哈哈,放心,放心。这些驱口可金贵的很呢。在咱们草原之上,一个壮劳力便能换一匹上好的骏马。这万把来人,可不让大伙儿都发了一笔小财。”毛里孩笑着笑着忽然又沉下脸来:“只不过那些重伤员便没那么运气。草原上不留弱者。所有失去劳力的敌人都要处死,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可是……”何中欢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义兄隋厚朝猛扯了一把袖子。何中欢会意,只能将满腔的愤懑吞回肚中。

这时,负责清点的那个官吏走了进来,向毛里孩禀报了俘虏人数。

果然与何中欢猜测的相仿;总共活捉了九千七百六十一人,除却伤重被处死的人数,共留下八千八百三十三人可做奴隶驱使。

“那些俘获的文臣武将都算进去了吗?”毛里孩听了报告,故作意兴阑珊的随意模样。

“启禀可汗,都算进去了。”那官吏答道:“昨夜俘获的大明文吏总共一十八名,都是些书记官之类的小角色。不过武官倒也抓了不少,共有三十二员之多。其中有十一个小旗、七个总旗、八个百户、三个千户、两名游击、和一个参将。另外还俘获了一名朝鲜使节和一员朝鲜武将,以及一支朝鲜兵马,大都是些长弓手。”

“哦?这里还有朝鲜国人?嗯,将那一文一武两个头目带来我看。”毛里孩顿时来了兴致。

不多时,士卒押来两人,一个圆脸鼠须,一身文士服色;另一个身高九尺,魁梧异常,只是满脸的憔悴,恰如一头重伤的病虎,一条受困浅滩的蛟龙;无精打采,却又心有不甘。

分列两旁的鞑子兵见两人站立不跪,纷纷呵斥。

那文士虽然面相猥琐,却在身后士卒的踢踹下,硬是不肯屈服,一副昂然不惧的姿态。甚至还敢用他那绿豆一般的小眼睛,目光灼灼的盯着毛里孩仔细打量。

而那巨人武将似已没有了站立的力气,不等身后的士卒动手,竟然一屁股赖坐了下来。随即任由对方如何踢打,就是不肯俯身跪拜。

“好了,你们退下。”毛里孩看得稀奇,倒也并不为意。一边挥手让正在踢打的士卒退在一旁,一边用汉语向二人问道:“唉,我说二位可听得懂中原正音。”说罢,眼中泛起了戏谑之意。

“我国身为大明的藩属,自古有小中华之称,岂能不懂汉话?”那文士不甘受辱,同样报以讥笑:“不想你这小小的野人酋长,也会说天朝上国的言语。嘿嘿,这世道当真奇了!”

“奇了?有什么奇的?我家祖先世代在大都供职,那里多有汉人官吏,会说汉话又有何难?”毛里孩面色一沉道。

“嘿嘿,想当年,天下各番邦都仰慕中华之博大精深;唯独你们这些鞑子权贵,一统山河,建立大元之后,达官显贵之中十之八九不识汉语。而且还将汉人是做三四等的贱民,终年**不断。如此好坏不分,国祚岂能久长?”金大人显是有了必死之心,言语越加犀利起来:“现如今被赶出中原差不多也有一甲子的光景,却又学起了汉语。哈哈哈哈,真是滑稽。”

“滑稽?哈哈,我看滑稽的是你们吧?有道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对朝鲜这般的小国而言,学得汉语才能侍奉大明,仰他人鼻息而恬不知耻,何等可笑!但对本王而言,学得汉语却是为了一统九州。哼哼,你我之志相差又岂止万里?待我攻破中原之日,恢复大元的荣光之后,定然还会遵照祖制,让天下人都说咱草原人的言语,穿我大元人的服饰。”毛里孩怒极反笑:“呵呵呵,你这厮倒是好大的口气。说!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言不惭?”

“他是朝鲜派往大明的使者,他姓金,名舜成。”不等那文士说话,却听一旁的巨人忽然开腔:“我叫崔乐行,是金大人的贴身护卫。”

“哦,看来还有一个识大体的。”毛里孩见那崔乐行似在服软,不禁有些喜上眉梢,他方才虽然与金大人说话,眼睛却一直在注意着这个身材魁伟的巨汉。只觉得此人英武非常,是个不可多得的猛将;但又觉得此人像是害了什么重病,眉宇间黑气笼罩,四肢也失了力道,只能勉强支起半个身子,眼神空洞莫名。似是看着他毛里孩,又似是在瞧一团虚无。毛里孩心下起疑,便问那一旁的书记官道:“此人是如何抓来的?”

“回可汗的话,此人身受重病,汉军弟兄冲入其大帐的时候,这厮正在打着摆子。”那书记官唯唯诺诺的答道。

“嘿嘿,若不是近来得了急症;就凭老子的神勇,岂能被你们这些宵小捉了?”崔乐行见那书记官言语间颇有贬低之意,恼怒道:“老子但凡还有三分力气,便能保得金大人冲出重围。也不至于现下身陷囹圄,遭人凌辱。”

“哦,好大的口气!”毛里孩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随即便招来医官查看起了崔乐行的病情。

那医官查了又查,看了又看,折腾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如实禀报道:“启禀可汗,此人的脉象时强时弱,转换不停,着实奇怪,似是中了什么邪祟……”

“什么邪祟?胡说八道!”毛里孩不觉大怒,刚要发作,却听一旁的何中欢说道:“可汗可否让小的前去一看?”

“嗯,是了,你小子精于点穴,自然也通医理。快去看个仔细。”毛里孩见何中欢毛遂自荐,欣然应允。

何中欢得令,走到崔乐行的身旁。用手撕开对方的衣襟仔细观瞧,只见崔乐行的左肋上有个不起眼的指印,心下便明白七分。对崔乐行笑道:“喂,我说老兄,你这是遭了别人的阴手暗算,现下气血拥挤五脏,堵塞越发加剧,唯有区区在下才有救你的法门。”

“却不知如何治法?”那巨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见一旁的金大人对其怒目而视,便又暗淡了下来。

“将你倒吊着用皮鞭连抽九九八十一下,便能痊愈。”何中欢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岂有此理!你……你他妈竟敢消遣老子!”崔乐行一听何中欢如此言语,不禁大叫一声,便要起身厮斗;怎奈此刻胸腹之间如同塞满了真气,鼓胀难忍,却又无法排散,稍一用力,便觉头晕脑花,顿时又跌坐下来。

“唉,我可没工夫消遣你这个败将。大家爽快一些。若是想要治好,便让我好好抽上一顿!”何中欢见巨人作势要扑,不禁也退了一步。眼看对方又颓然倒地,这才嬉笑道:“若是你一心求死,那也容易;只要大汗一声令下,你便断无活路。”

“真能治好这厮?”不等那崔乐行说话,毛里孩却已先来了兴致。

“八十一鞭之后,便能恢复他三成功力。”面对毛里孩,何中欢便也不再嬉笑。只是恭敬的叉手回话。

“好,这样吧。”毛里孩的目光转向了巨人:“只要你答应投降,本王便让何中欢替你治疗。”

“笑话!即便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难挨下五十军鞭。更何况老子只剩半条性命……”崔乐行虽已病入膏肓,但自觉脑子并不糊涂;他琢磨着自己的顽疾即便是白府的数位名医也束手无策,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何中欢了。心下只觉得已然时日无多,与其拖着病体在这世间受苦,还不如激怒这个酋长,死得爽利一些。

“你真有把握将他治好?”毛里孩不理巨人,只是看着何中欢。

“有十足的把握将其治愈。”何中欢笑道。

“好。”毛里孩朝何中欢点了点头,已然打定了主意,对崔乐行道:“喂,我说你这厮怎的如此不通情理?既然本王要放你一马,你理应感恩戴德才是。去,你把这姓金的掐死,我便让你活命!”

“要杀就杀,甭想让我等互相戕害。”崔乐行忽又支起了身子,但四肢已然不听使唤,随即又颓然委顿在地。他看了看金大人,又瞅了瞅毛里孩;面色阴晴不定,言语间却似已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