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元101年离开西域,到如今重返这片土地,时间已过去二十二年,当初那个小伙子已经成了中年汉子。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二年?幸而班勇还是等到了这一天,如今他已是朝廷在西域的最高行政长官,担负着拯救西域的重任,如同当年他父亲一般。
进驻柳中城后,班勇没有急于收复失地,而是先在城中进行屯垦,整顿武备,因为他手下只有五百人。
班勇心里很明白,仅靠这五百人马出征讨伐,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怎么办?
好办。当年父亲班超纵横西域才用了多少人?三十有六!自己现在有足足五百人,只要把父亲当年“恩威并施,以夷制夷”那套策略拿出来,还能搞不定西域?
于是,班勇广派人手,到处获取西域诸国的最新情报,然后进行细致的分析,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准备。
延光三年(公元124年)正月,准备就绪的班勇开始收复失地。
班勇出征的第一站是鄯善国。选择鄯善作为第一个目标,班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时候鄯善的国王还是那个西域为数不多的汉朝死忠者尤还。因为他之前做出的亲汉举动,在匈奴势力逐渐渗入的西域,整个鄯善国的局势变得岌岌可危。如果没有汉朝的援助,鄯善被北匈奴灭国只是朝夕之间的事,因此鄯善成了班勇最有把握拿下的国家。
事实正如班勇所料,一听说他要来,尤还早早就带着官员和百姓出城迎接。等班勇拿出特制的有三条绶带加持的鄯善王印,尤还更是激动不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直呼皇帝陛下万岁。
轻而易举地拿下鄯善后,班勇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龟兹。
龟兹就不如鄯善好相与了,因为他们曾经一度与前西域都护段禧兵戈相见,所以龟兹与汉朝有仇;但从另一方面讲,龟兹国王白英的父亲白霸当年是班超扶持起来的,因此班家对白家有恩。自从得知班勇出征,白英便陷于这种恩怨纠葛之中,无法决断。最后是班勇的一封声明既往不咎且言辞恳切的来信,让白英抛去顾虑,做出了投降的选择。
白英不仅在匈奴和汉朝之间做出了选择,还带来了姑墨、温宿两个国家的投诚。有了这些国家的支持,班勇的五百人变成了万余人。
然后,班勇带着这万余人进攻车师前国的王庭交河城,在伊和谷击退北匈奴的伊蠡王,并接收了大量降兵。于是,班勇的万余人又变成了一万五千余人。
历史上,出征中人马越打越多的将军不是没有,比班勇的扩张速度更快的却是凤毛麟角,更多时候是人马越打越少,甚至连项羽也不例外。
当然,跟项羽一样,人越打越少还那么猛的,也几乎没有。
打通敦煌到车师前国的道路,班勇顺利完成他既定的第一阶段作战方案。随后,这支胜利之师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虽然作战讲究一鼓作气,但统帅更多时候需要优先考虑的是如何立于不败之地。班勇也一样,因为他输不起,他必须保证以稳妥的方式取得最终胜利。要稳妥,首先就要保障后勤供应,而之前五百人屯田的收获显然难以支持一万五千人长期作战,于是班勇率军返回了柳中城。
随后,班勇开始扩大屯田规模。
一年多之后,在柳中城屯田的驻军获得大丰收。延光四年(公元125年)秋天,粮草充足的班勇从敦煌、张掖、酒泉三郡调集六千骑兵,加上鄯善、疏勒、车师前国的军队,浩浩****地再次启程。
这次他的目标是车师后国。
有强大的军队,有充足的粮草,班勇又是优秀的统帅,接下来的战斗也就没什么悬念了。
班勇指挥军队翻越天山,突击车师后国。车师后国的国王名叫军就,是个靠着北匈奴狗仗人势的货色。真论打仗的实力,他跟班勇比起来远远不如,他甚至未曾想过汉军能够翻越天山。结果,在汉军的冲击下,车师后国很快便损失了八千多人,外加五万头牲口,军就连同匈奴使者一起被汉军俘获。
能征善战的将领从来没有心慈手软之辈,班勇也不例外。况且在汉军将士眼中,车师后国跟着北匈奴袭杀西汉屯田驻军,大肆寇略河西四郡,本就是作死的行为,根本不值得同情。所以,毫无疑问,军就和匈奴使者被押解到当年索班遭杀害的地方,被砍头祭天,传首京师。
国王被杀,主力军被歼灭,社会生产资料损失殆尽,车师后国几乎相当于被灭国。但班勇不可能一直在车师后国待着,于是他一方面派副将去攻击旁边的东且弥国,一方面开始寻找车师后国的国王人选。
永建元年(公元126年),班勇找到一个叫加特奴的人。这个人不仅亲汉,而且是已故车师后国国王的儿子,显然比班勇自己更适合车师后国国王的位子。与此同时,班勇派出去的副将轻松地将全国人口两千而骑兵数量竟也接近两千的东且弥国摆平。
至此,占据天山北麓的车师六国全部重新归顺汉朝。
这还没有结束,因为打了这么久,正主——北匈奴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但班勇已等不了北匈奴人送上门来。这一年冬天,班勇再次征发西域诸国军队,主动攻击匈奴呼衍王。
这场战斗同样没什么好记述的,关于战斗结果,史书上记载得也很简单、明了:“呼衍王亡走,其众二万余人皆降。”唯一特殊点儿的,是汉军俘虏了北匈奴单于的堂兄。
匈奴人之间的亲戚关系历来复杂,北匈奴单于的这个堂兄虽然未必跟单于本人亲到什么程度,但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班勇决定让车师后国的新王加特奴亲手斩杀北匈奴单于的堂兄。
旁人无法得知加特奴是否愿意砍下北匈奴单于堂兄的人头,但形势显然不容他有第二种选择。反正有人是要掉脑袋的,要么是北匈奴单于的堂兄,要么是加特奴。
虽然加特奴亲汉,但如果他肯亲手杀了北匈奴单于的堂兄,那就相当于断绝了车师后国在北匈奴方面的后路。这个投名状,班勇还是要看的,毕竟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一旦他离开后加特奴反水,他还得再征车师后国,而以率大军翻过天山的难度来看,这事实在不宜经常做。
听闻加特奴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堂兄,北匈奴单于不干了。他虽干不过班勇,但打加特奴不跟打儿子差不多?于是,北匈奴单于率一万多骑兵,气势汹汹地杀将而来,很快便抵达车师后国的金且谷(今天山博格达峰一带)。
听说北匈奴单于亲自来报仇,加特奴吓得直哆嗦:“人也不是我想杀的啊!”加特奴甚至没起任何抵抗的心思,立即向班勇求救。
班勇瞅着求救信,加特奴巴望的眼神跃然纸上。
唉,没办法,还是得拉他一把。请再坚持最后五分钟!
对于北匈奴的来袭,班勇毫不意外,因为选择加特奴做车师后国国王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已然在他预料之中。
班勇随即命令手下的代理司马曹俊率军驰援金且谷。汉军以极快的速度急行军至金且谷附近,北匈奴单于却没了和汉军一较高下的信心。两军尚未接触,北匈奴的士兵便接到了撤退的命令。
北匈奴人想跑,曹俊却不答应。他指挥军队追击,虽然没有追上北匈奴单于,但斩杀了单于的近臣骨都侯。
从此以后,车师境内再没有出现匈奴人的足迹,朝廷又一次恢复了与西域诸国的联系,荒芜许久的丝绸之路上重现往来于各国的使节和商旅。
由此可见,汉朝的军事实力和汉军的战斗力已经得到周边各国的认可,“汉军不可战胜”的观点已成为众人的共识。哪怕是曾经凶残的匈奴,现在也只能望汉而逃,再不敢与之掰手腕了。
但这对班勇来说还不是最后的胜利,比之父亲班超统领西域,他还差一些。不说天山以北地区,就是天山以南,也还有焉耆未臣服汉朝。
焉耆国位于今天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焉耆县。其实,我们根本无须了解它的地理位置如何重要、地形如何险要,单凭它当年是班超最后一个拿下的国家,就可知焉耆绝不是善茬。
班勇对攻打焉耆的难度有充分的预估。虽然这时候的焉耆王元孟当年是班超扶持起来的,但依照这厮的反叛前科,班勇很难相信他会顺利合作。于是,在永建二年(公元127年),班勇向朝廷提出了进攻焉耆,以及后续对乌孙、大宛等国的作战计划,并且请求朝廷予以增援。
这一求援举动后来使得班勇永远无法企及父亲班超所取成就,也成了班勇心中永远的痛。如果能重来,班勇大概宁愿自己从未请求增援。
朝廷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不仅同意了班勇的作战计划,而且派敦煌太守张朗率三千士兵配合班勇的行动。
班勇接到朝廷的批复后便按做好的计划行动了:张朗所部从南边出发,班勇自己率西域联军四万余人从北边出发,两路夹击焉耆。
这本来是个不错的计划,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张朗。
按史书记载,张朗这个人出征之前犯了罪(先有罪),但具体犯了什么罪,史书上没说。不过,张朗所犯罪行应该挺大,大到会掉脑袋,而他之所以没死,正是因为恰巧碰到班超向朝廷求援。不然,张朗不会在敦煌太守的位置上戴罪立功,更不可能有机会搅黄这次本可以完全平定西域的行动。
保命立功心切的张朗不顾和班勇的约定,一路疾行,在约定的时间之前便到了爵离关(今铁门关)。出乎班勇预料的是,这时候焉耆王元孟早已没有抵抗的信心。其实,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元孟负隅顽抗的信心都来源于焉耆地理上的天险,以为汉军“不能至”。这就有点儿像人在动物园挑衅笼子里的猛兽,全仗着铁栏杆的阻隔才敢趾高气扬,一旦猛兽到了笼子外,没几个人还能有之前的胆气。
见自己先到,且焉耆人不像准备拼死抵抗的样子,张朗更加迫不及待,准备不等班勇,自行进攻焉耆。
虽然张朗提前行动将承担巨大的风险,但没来之前他的未来已经是死路一条。为了生存,他不得不破出一条路,只是这必然会影响另一个人——班勇。
要说这是张朗的私心,自然不假,但他未必是刻意为之,也谈不上他为人有多卑劣,毕竟谁都只有一条命,缓期执行的死刑犯张朗不得不先为自己考虑。可惜,张朗目光短浅,他不清楚自己在这次平定西域的历史大事中占有的功劳到底有多大,能赎几次自己犯下的过错,他只知道自己要将功折罪,因此这个功劳显然越大越好。
于是,他进而挺击。
当天险已不存在,元孟和整个焉耆国的军民彻底失去了对抗汉军的信心。虽然张朗只有三千人,却已能将焉耆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第一战便活捉了焉耆士兵两千多人。
这完全就是一场不对称战争,这仗让元孟还怎么打?!于是,元孟毫不含糊,第二回合……就直接投降了。
这下张朗趾高气扬,带着队伍一路直入焉耆城,接受元孟的投降。
“多亏自己当机立断!”或许张朗还曾不由得暗自得意。
按照以往的惯例,反叛的首领应该被枭首,并且传首京师,或者至少要绑到京城听候发落,以起到警示其他人的效果。可元孟胆子小、心眼儿多,竟不肯被绑到洛阳,只愿意派自己的儿子替自己去见皇帝,而且名义是进贡。
这要换作其他人,怎么肯答应!可惜张朗擅自行动在先,立功心切在后,他认为眼下自己的第一要务是回到洛阳禀明皇帝,消了自己的死罪。
于是,死中得活的张朗带上元孟的儿子急匆匆地就往回赶。
这时候,张朗潜意识中最不愿意想起的大概就是还有班勇这回事。
可怜班勇按约定的时间抵达爵离关,却发现把守关口的士兵已然不将汉军视为敌人,随意放大军通过。班勇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元孟已经投降张朗,而张朗早已在回程的路上。
“唉……”班勇心中纵有千言,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这时候焉耆虽然已投降,但西域还有天山以北的乌孙、葱岭以西的大宛等国未向汉朝臣服。然而,班勇已经无法再前进了。在古代的军法中,“失期”是死罪,班勇只能班师回朝,接受处罚。而他也知道,自己已经错失达到父亲生前高度的机会。
只是此时班勇或许没意识到,不仅是他,甚至整个汉王朝都未能重返班超在西域的光辉岁月。这种擦肩而过不是一时,也不是一世,而是永远。
时乎时乎,不再来。
回到洛阳,张朗如愿以偿地抵消了之前犯下的死罪,但也仅此而已。班勇则不出所料地被以“失期”罪论处,被关进大狱。当然,谁都知道班勇的“失期”并不是失期,他按时抵达了预定地点。最后,班勇虽被赦免,但已无法在朝中担任官职,只能回家赋闲。
班勇心灰意冷,回到洛阳的家中平静而无奈地接受了这一切。无事可做的他只得将自己在西域多年的经历写成《西域记》一文,流传后世。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虽然班勇没有机会读到辛弃疾的这首《破阵子》,但或许在梦里他仍然会无数次梦回西域,驰骋沙场,伸手触及那几乎近在咫尺的顶点——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然而,醒来后只是一场空。
可怜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