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曼月等他进了们,行色匆匆地回到百乐门。她坐在化妆间隔壁的一间休息室里,一颗心兴奋得几乎要跳出胸腔来。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林邱哲了,没想到这一次的重逢是这样的猝不及防,意外却又惊喜。

既然上天要让她们重逢,她便要加倍对林邱哲好。

她从保险柜里取出了两百个大洋装在一只袋子里,问领舞的女孩子:“白木兰什么时候回来?”

“她刚换了衣裳上台了,估计十五分钟以后回来吧。”

郭曼月点点头,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养了一会儿神。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台前的歌舞声终于停了,郭曼月急忙带着两百块大洋走去化妆间里。漪笑正跟着一群伴舞走进来,她依旧是化着极淡的妆容,脸上薄薄地扑了一层粉,眉毛细细地瞄了一层,嘴唇拿淡色的口红点缀了。

化妆间的几张空桌子上摆满了鲜花,都是捧场的顾客送进来的。那些商人大概是觉得百合才符合漪笑的气质,因此桌子上密密麻麻累满了洁白的百合。郭曼月望着洁净的百合花,再一次想起雨中那个走路晃晃悠悠,为了漪笑却执着地走遍上海各个街巷的男人。

漪笑卸下耳环,正准备去换一身衣裳,郭曼月说道:“木兰,我这里有两百块大洋,你拿去用吧。”

“这些钱是我之后四十天的酬劳吗?”

郭曼月道:“我今天整理保险柜,正好发现手里有两百块闲钱,想着你不是急着为你丈夫治病么,就先借你用吧。至于酬劳,我另算给你。”

漪笑正诧异,就听有人在门口喊道:“木兰,要上场了。”她应了一声,对郭曼月道,“曼月姐等一等,我先把这一首唱了。”她迅速换了衣服就跟着出去了。

很快化妆间里又只剩了郭曼月一个人,她望着满室的百合,那芬芳的气息宛若漪笑身上的味道。她忽然顶厌恶这样的气息,恨不得将它们都扔出去。她看着放在桌上的那两百块大洋,她怎么会傻到这样的地步。他早早地治好了眼睛,漪笑就有理由回到他身边去了。

她不能让漪笑回去,她要漪笑一辈子都留在百乐门里走不出去。她想到这里,就像做贼似的迅速地把那袋大洋收了起来。

漪笑重新回到化妆间的时候,郭曼月已经离开了,连带着那两百块大洋也不见了,定是郭曼月改变了主意。对于这件事,她不好意思去问,只得卸了妆,回到宅子里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郭曼月关照了门口的安保以及侍应生,如果见到眼盲的男人要进百乐门,无论如何都要拦着。她又去了百货大楼里那家珍扇铺,原本墙上那几把被林邱哲弄破的扇子早已经被换去,郭曼月随手拿了一把买下来,对老板道:“昨天晚上那两个电话号码你还记得吗?”

老板想了想:“只记得第二个。”

郭曼月道:“你再拨一遍吧。”

拨通了电话,郭曼月捂着嘴拿起话筒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又紧紧捂住鼻子,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来。

“笑笑,是你吗?你到底在哪里?”

郭曼月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声音很轻,深怕露出破绽来。

“最近国民军一直在找林邱哲,我怕你和他在一起会受牵连……”

那头的人还要再说下去,郭曼月已经挂了电话。她手里紧紧捏着扇子,有些紧张地望着电话机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了听筒,说道:“再帮我拨一次。”

电话拨通以后,郭曼月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沈漪笑现在在上海。”她只说了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一只白色的大船飘在宽阔的江面上,天边是漫无边际的白雾,白色的大船蒙在雾气里,像是一只慢慢前行的白鸥。周其润站在船头,举着望远镜焦急地眺望,天色晦暗不堪,他根本望不到头。阿信站在他边上,说道:“少爷,船只就要靠岸了,先去船舱里坐一会儿吧。”

周其润依旧望着雾气朦胧的江面,只希望船只能够再快一点靠岸。呜呜的船鸣声扰得他心烦意乱,望着空阔无比的江面,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漪笑。

下了船,周其润让阿信租了一辆车,带着他在上海跑了一圈,拿着照片问遍了所有的餐厅和酒店,都没有人见过漪笑,这会儿天色暗下来,已经是七八点的光景,上海的中心地已是一副热闹的景象,各家舞厅里的萨克斯乐交织在一起,令人不由心生向往。如果换做以前,周其润必然会走进去,找几个舞小姐一醉方休。

可是,眼下没有什么比找到漪笑更重要的。找了四五个小时,阿信已经精疲力尽,可是周其润依旧不肯停下来,又让阿信继续去各处找。车子开到百乐门前,阿信停下来拿着照片要进去问。门口几个舞女郎走过来挽了阿信的胳膊就要让他进去跳舞。阿信急得大声喊“少爷”,周其润开了车门走下来,对那几个舞小姐笑道:“他是我的家仆,你们怎么不请我进去跳舞?”

舞小姐们连忙放开了阿信,向他这里拥上来。周其润趁着她们还没来得及走近,连忙上了车。阿信飞快地上了驾驶座,听周其润道:“漪笑不可能来这种地方,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阿信空着肚子又带他找了近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间,周其润也已经靠在车里睡过去了。阿信把车停在了路边,也靠在车里偷偷打了一会儿盹。如今正是晚上十点多的光景,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又慢慢多了起来,阿信只得把车再往路边上靠了靠。

眼下他们又到了百乐门外,车窗正开着,百乐门里袅袅的歌声透着车窗飘进来,婉转如莺啼,音声清灵动人。周其润忽然从座位上坐起来,像是猛然惊醒一般,开了车门就直往百乐门里去。

漪笑正在台上唱着一首《月沉吟》,郭曼月在台下笑嘻嘻地应酬着。周其润带着阿信走进去,还未来得及找个位置坐下来,就忽然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人。他费尽心神找了她那样久,没想到她竟然就在这里。他道不明是喜是悲,只想一跃到台上,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郭曼月见过道上站着一主一仆,引得其他的客人怨声载道,而那人却始终痴痴地望着漪笑。她那双精明的眼珠子转了转,立即笑脸盈盈地迎上来:“这位先生是刚来上海玩的吧,快去包厢里坐。”

周其润说道:“你就在一楼给我安排一个隐蔽点的位置。”他要给漪笑一个惊喜,他从身上拿出几个大洋来交到郭曼月手里,“去买一束玫瑰来送上去,一会儿请她下来陪我喝一杯酒。”

郭曼月为难道:“先生实在对不住了,我们这里的歌手没有陪酒的规矩,不如我去替你找一位舞小姐罢。”

周其润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我只是请她喝一杯酒,又不是让她陪酒。你要是不替我请,那我自己上去请。”他说着就要上台。

郭曼月急忙把他拦了,小声道:“您看,我这样把她请下来,多少人看着呢,不如您跟我去包厢,我一会儿把她悄悄带进去。”

郭曼月往化妆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他:“先生贵姓?”

“你告诉她,我叫周其润。”

郭曼月听他这样说,不禁打心底里笑出来,看来是他找来了。

漪笑唱完了《月沉吟》,刚回到化妆间里,郭曼月就立即安排人替漪笑唱了后面的几场。郭曼月亲手把一束玫瑰放到漪笑怀里:“外头有个客人要请你喝一杯酒,这束花就是他送的。”

漪笑道:“曼月姐忘了我们的合同吗?”

“那人叫周其润,他说他认识你,如果你不认识,那我就替你去回了他。”

漪笑正在解项链的手忽然一顿,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郭曼月让漪笑把一身衣裳换下后,带她去了包间。周其润在包间里一直坐立不安,一见她挑了竹帘子进来,就赶紧站起来:“笑笑,你怎么会在百乐门里唱歌?”

漪笑的表情淡淡的:“我喜欢唱歌,就来了这里。”

“你喜欢唱歌,何必要来这种地方,你从前完全不会进这种场所的。这里毕竟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你还是跟我回金陵去吧。”

漪笑不等他说完,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喝完了,我还要去唱歌,失陪了。”

周其润就要追出去,郭曼月已经打起竹帘子走进来:“我已经破了规矩把她请过来了,希望周先生不要让我难做,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一声不吭地拿起西装外套就要走,准备等明天早上再来说服她回金陵去。郭曼月再一次拦下他:“你就这样走了,我岂不是白白对你通风报信了。”

周其润问:“是你打的电话?”

郭曼月笑道:“可不是,漪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在这种地方毕竟不好,我听说你一直在找他,就想着让你带她离开这里。”她说得极为诚恳,然而周其润一字一句都不可能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实在精明过了头,乃至于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

他半开玩笑,半试探着说道:“没想到你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还有啃嫩草的嗜好。”

郭曼月到底是在百乐门里混迹惯了的,什么样的场面没有应付过。她脸上挂着笑,也是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谁说年近三十的女人就不兴啃嫩草了。”

周其润不想再同她周旋,直言问道:“如今林邱哲在哪里?他居然会让她来这里唱歌?”

“他的眼睛瞎了,她来这里唱歌是为了给他筹手术费的。不过这一点她的丈夫还不知道,她现在与她丈夫分开住着。”她微不可查地叹惜了一声,眼底生出几分心疼来。

周其润本就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听到林邱哲双目失明,脸上不由挂上了笑。随后想到漪笑居然肯为了他来这样的地方,脸上又渐渐显露出几分阴兀来。既然漪笑肯为了他来这里唱歌,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跟自己回金陵去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不如我们合作一回。”

郭曼月问:“你想要怎么合作?”

“如果你想要得到林邱哲,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漪笑已经成了我周太太。”

“让他相信恐怕不难,只是他还有个妹妹常与漪笑碰头。”

周其润胸有成竹道:“想要把她支走又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