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又下起了雨,立春本就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又加上靠近山边,更是令人微生寒意。林邱哲撑着一把伞站在院子门口,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立即听出是静姝的脚步声,便扶着墙迎了出去。
静姝道:“下着雨呢,你怎么跑外头来了?”
林邱哲笑道:“我估计着你该下班了,就打算出来等你。对了昨天你把电话打去杭州,有没有问漪笑在哪里?”
静姝摸了摸鼻子道:“已经到杭州了,哥你就放心吧。”
林邱哲点头笑道:“你有没有问是几点到的杭州?”
“差不多一点钟吧。”她支支吾吾地说着,想了想雨天去杭州的船不可能开得那样快,又说道,“不对,是两点。”
林邱哲忽然眉头一拧,面上露出些气愤的神色来:“我已经让隔壁的邻居帮我打去船运局问了,昨天根本没有从上海出发去杭州的船。”
静姝有些心虚道:“可能是坐火车的吧,我只是问她是否平安,哪里打听得这么清楚。”
“昨天因为暴雨,火车也只发了早上七点多的那一班。”
有细细碎碎的雨滴打在门前一株梧桐树上,滴答滴答,静姝的心也随着那节奏不安地狂跳起来。她不知道究竟是该替漪笑继续瞒下去,还是道出实情。她看着林邱哲空洞无神的眼睛,从前的他是那么的意气奋发,他的眼睛里有着征服全世界的霸气。可如今因为眼盲,莫说那股霸气,就连斗志都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林邱哲不是不想复明,只是不想因此拖累任何人。可是他一日看不见,谁也不会过得安心。静姝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哥,嫂嫂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堂堂沈家的小姐,哪里吃得了这份苦。”
“那你告诉我她到底去了哪里?”
“她回金陵去了,她本意就是为了帮我们在上海找个安全的住处,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林邱哲轻轻“哦”了一声,便撑着伞回屋里去了,这一举动实在令静姝感到意外。静姝跟着他走到房间门口,见他一个人安静地靠在床头,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情绪,她反倒不知从何安慰了。
静姝把放在床头的一件毛衣塞到他怀里,说道:“这是嫂嫂临走前为你织的。”
他只是应付似的点了点头,把毛衣放在一边。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钟摆敲了六下,他忽然道:“这会儿应该是日落的时间了吧。”
静姝一愣,下意识回头望了望窗口,笑道:“正下雨呢,哪里来的日落。”
他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是,下着雨呢。”便把被子蒙在了头上。静姝唤了声“哥”,他不作任何反应,她只得关上门出去了。
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细密有声,噼里啪啦的扰得他心烦意乱。他蒙着被子翻来覆去,只希望快点睡过去,只有睡过去了,才不会想起漪笑。可是那雨声偏像是同他做对似的,一阵密过一阵,到最后似乎还挂起了大风。
他想起先前来金陵之前,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于是他摸索着开了抽屉,拿出瓶瓶罐罐来闻。只因那些药丸的气味相似,他竟不知哪一瓶才是安眠药。手里的药瓶子滚得满地都是,他低下头去捡,却是都滚进了床底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没用,居然连吃药这样的小事也做不了,难怪漪笑会选择离开了。
她走了倒也好,起码不用再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了。他伸手揽过那件新织的毛衣,上面似乎还留有漪笑的气息,他把它紧紧地团在胸前,这已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的念想了。
他抱着那件毛衣闭上眼,迫使自己赶紧睡过去。可是他终究不能够,过去的林林总总始终在脑海里萦绕不去,任何一桩一件都让他无法释怀。漪笑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他,绝对不可能。她为了他甚至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她那样拼尽全力背他上山去,为了他可以几日几夜不合眼,只等着他醒过来,她甚至还可以为了他开枪杀人。
漪笑一定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他慢慢闭上了眼,听着房间外细碎的脚步声,这会儿静姝一定是在做家务。静姝一定是怕吵着他,一直不敢弄出声响来。他屏息静气地听着,过了许久,房间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他从**下来,顺手拿起窗边的一把伞藏在身后,轻轻拉开了房间门。他站了一会儿,见屋外没有动静,便慢慢扶着墙走出去,直到走出大门,也不闻静姝的声音。
他撑着伞,一只手慢慢扶着墙往一边笔直走去。雨水打在他脸上,是彻骨的寒,可是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他的头脑虽是昏昏沉沉的,可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他一直迎着风走,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打得湿透了,他不由冷得打了几个寒噤,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扶着墙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终于停下来。这里四面都是百货大楼,因为是下雨天,并没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循着声音走到大楼里,摸着墙进了一家店说道:“能否借你的电话用一用?”
老板正站在柜台边打珠算,见林邱哲扶着墙走进来,挂在墙上的珍扇被拂落了好几把,正要发作,却见身后有一个女人朝他摆了摆手。老板顿时吞咽了话头,点头道:“话筒在这里,把你要拨的号码告诉我吧。”
林邱哲说出了余毓祥老家的号码,老板拨了号码,就听到余毓祥的母亲接了电话。林邱哲心里有些惴惴的,问道:“是余阿姨吗?“
余母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谁?”
“我是邱哲,您和余伯伯还好吗?”
余母带了几分哭腔应道:“我们很好,很好。”
林邱哲心中不觉沉痛,余毓祥的父母分明无病无灾,漪笑却对他说了谎。他对余母安慰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他的脸色如同死灰一样,他呆呆地“望”着话筒沉默了许久,直到老板叫了一声“先生”,他才回过神来,又让老板替他拨了另一个电话。
再次拿起听筒,那头嘟嘟地响了许久,每一声都令他的心跟着提到最高处。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一把男声:“你好,这里是景泰公司。”
林邱哲握着听筒不说话,那头的人道:“我是景泰公司的老板周其润,请问你是哪位?”
他依旧不说话,周其润那头也沉默了一瞬,忽然就说道:“是笑笑吗?你现在在哪里,我立即开车过去接你。”
林邱哲的手有些发颤,仍是默不作声地握着听筒。周其润微微激动道:“其实我为你租的那间房子还没有退,你如果愿意,随时可以搬进去住,里面的家具我已经一律换新了,都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林邱哲终于挂了电话,那老板见他面色发青,问道:“先生,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头,扶着墙慢慢走出去。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便是郭曼月,这一刻她依旧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临走前她把五块大洋放在柜台上,权当是她代替林邱哲赔的扇子钱。
林邱哲走出百货大楼,便忘了来时的方向,郭曼月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里去,便只得在后面跟着。他一直往东边走去,耳边传来嘈嘈切切的歌声。郭曼月只怕他会进百乐门,便偷偷走到门口去,让安保招呼白木兰先暂停一阵子。此时林邱哲却已经听到了里面的歌声,他慢慢停下来,屏着呼吸停了一会儿,忽然就要走进去。
郭曼月心中发急,拼命朝安保递眼色。然而此时他早已经走进去了,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好几次打翻了侍应生放在托盘上的酒,郭曼月一直在后面叮嘱侍应生不要出声。林邱哲顺着刚才的声音一直走到台下,这时歌声已经停了,只有萨克斯声响在耳边。
他随后问道:“刚才是谁在唱歌?”
有人答道:“是白木兰,百乐门的新台柱。”
他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再次从人群里挤了出去。郭曼月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侍应生:“这一会儿白木兰在哪里?”
“她正好唱完一首,应该是去后台换衣服了。”
郭曼月听了暗暗松一口气,连忙跟着林邱哲出了百乐门。她在后面跟了一阵,林邱哲大概是听到了郭曼月的脚步声,蓦然间停下来,试探性地叫了声:“笑笑。”随后回过头来。
郭曼月心口咚咚地跳起来,声音有些发抖:“先生是在叫我吗?”
林邱哲听了,脸上的失望神色尽显,郭曼月笑盈盈道:“我不是先生口里的笑笑,我是郭曼月,你还记得我吗?”林邱哲点了点头。
她见林邱哲对她二人的重逢并无多少喜色,不由叹了口气。她继续道,“笑笑是你的妻子吧?”
林邱哲依旧点头。
郭曼月又道:“你伤了眼睛,你的妻子却离你而去,这样的女人你还留恋?”
林邱哲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子。”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把伞收起来,支在地上权当是拐杖。郭曼月依旧在他后面跟着,并不说话。林邱哲走了一段路,这才停下不是,回头道:“不必跟着我了,我自己会回去。”
郭曼月道:“我反正闲来无事,陪你走一走也无妨。”
林邱哲见她坚持,倒也不曾拒绝,只是无声地走在前面,任由郭曼月跟着。
送他回到住处附近的时候,静姝大概是发现林邱哲不见了,正关了门要出来,郭曼月急忙转身躲在了一间小宅子后面。
静姝远远见着林邱哲,心急如焚地迎上来,带着几分哭腔道:“哥,你到哪里去了?我在附近找了你一个多钟头,差一点就要去找……找到别处去了。”
林邱哲道:“我只是出去散一散心。”他回头对着空空****的街道说,“我到了,你回去吧。对了,见过我的事最要不要同旁人说起。”
静姝望了望他身后,彼时路上空空如也,静得闻不得半点人声,只有屋檐上落下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青石路上。静姝见他这样,不由心中发憷,问道:“哥,你这是在同谁说话呢。”
林邱哲只当郭曼月已经走了,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