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润回到府里准备收拾些东西带去宅子里,阿信见他回来,哭丧着脸迎上来:“少爷总算回来了。少奶奶刚才回来说是陪老爷去外面走走,尽一尽最后的孝心。可是等了四个多钟头,都不见老爷回来。”
周其润忙问道:“沈沐筝呢?她带父亲出去你们也不跟着。”
“老爷说不让咱们跟,我们已经去沈家问过了,沈家的下人说少奶奶去四川散心了,老爷自己回的府里。”
他往阿信脸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还不快出去找,找不到你就等着死。”
阿信急忙出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前几天萦香来向我打听林公子与日本人合作的事,那天正好林公子过来与老爷谈事,萦香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我依照少爷的吩咐把那事告诉了萦香,少奶奶会不会是去重庆了?”
周其润似乎理出了些头绪,他父亲向来待沐筝不薄。外头林邱哲被政府带走问话的事传得正沸沸扬扬的时候,他的父亲竟因为沐筝的到来而离奇失踪。看样子沐筝是要拿林邱哲来报复他和漪笑,却又不想牵连他父亲而把他藏了起来。
他一面让阿信出去找人,一面打算去沈家探一探沐筝的口风。
他连夜赶去沈家的时候,正看到莫姚往金陵监狱门口赶去,他来不及去关心别人的事,只让司机把车开慢些。
莫姚给了狱卒五块钱,求个通融让她进去看一看林邱哲。
他不禁佩服起这个女人来,在人人都赶着与林邱哲撇清关系的时候,她竟是不怕死。
那狱卒得了钱,倒是不说二话就放她进去了。她跟着狱卒一路走到重刑犯间,林邱哲穿着囚服坐在那里,见了莫姚忙说道:“你糊涂了,这时候怎么可以进来?”
莫姚道:“我把离婚协议书带来了,我已经模仿了笑笑的笔迹,只差你一个名字了。”她趁着狱卒没有看见,悄悄把纸笔塞给他。
他在那落款处签了名,握着笔的那只手止不住颤抖。他问道:“笑笑还好吗?”
她点点头:“听毓祥说,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如今住在周其润租的一间宅子里。不过毓祥没有把她有身孕的事告诉她本人,他怕笑笑为了孩子回来找你。”
他欣慰地点点头,面上惊喜不定。“到底毓祥想得周到。”复又道:“你要留心周其润,这一次的告发必然是周其润在伺机报复。他若有心为笑笑报复你,必然要来抓你的痛脚。”
莫姚笑得云淡风轻:“我才不怕他,大不了鱼死网破。你无论如何不能认供,我和毓祥定能想到办法救你出去的。”她见狱卒往这里走来,便连忙把协议书收起来。莫姚正要离开,那狱卒将她拦了下来:“沈二小姐,务必跟我们走一趟。”
莫姚并不惧怕,从容不迫地跟着狱卒走了。
被金陵政府的人带去问了话,莫姚始终避重就轻,只承认与林邱哲之间瞒着自己的妹妹有苟且,却始终不肯承认他们与日本人有合作往来的事。她在来之前,早已经将一切证据都毁灭干净了,只要林邱哲抵死不认,早晚是会被放出来的。
她庆幸,他们暗下里与游击队合作的事没有被发现,否则才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了。莫姚被扣押了一天一夜,监狱长拿她的性命来要挟林邱哲承认事实,奈何林邱哲矢口否认。他们见他宁可牺牲自己的女人来保命,实在撬不开他的嘴,只得把人放了。
莫姚虽被无罪释放,到底还是受了些皮肉苦。她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余毓祥已经等在外面。莫姚吐了一口气,把协议书交给余毓祥:“你让周其润那混蛋转交给笑笑吧,关照他好好照顾笑笑。”
余毓祥把离婚协议书收起来,扶着她问:“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他见她脸上落了一道淤痕,脖子和手臂上都是鞭伤,忙说道,“你受伤了,赶紧跟我去诊所。”
莫姚却是笑了笑,说道:“这点小伤还要折腾也不嫌累,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想办法把我妹夫弄出来,免得他给游击队送药品的事被捅出去。”
余毓祥道:“组织那里我都已经办妥了,只要没有得人陷害,还不至于。”
他带着莫姚往诊所的方向走,黑夜里一辆车从沈宅附近迎面而来,莫姚见是周其润的车,忙拉着余毓祥避开他。他并不见两人,一路往前,时不时让司机停下来。阿信在那里说道:“我们找了一个钟头也不见沈三小姐,她会不会是回林公馆了?”
周其润道:“猪脑子,林公馆和公司都已经被南京政府查封,政府的人满世界在找漪笑,她怎么可能自投罗网。”说着又继续慢慢往前开。
莫姚正准备追上去问个究竟,余毓祥一把将她拦下来:“漪笑向来机敏,定不会有事的。眼下我们救邱哲要紧,我会托朋友暗地里去找她的。”
余毓祥安排了从前在林公馆做家丁的人在私下里找漪笑,那些人原本是军阀出生,后来自愿加入了游击队,自然是信得过的。
萧夫人安排了两个丫鬟和婆子在房门外守着漪笑两天两夜,中午的时候,副官李振宁从外头赶回来,见萧府附近站着四五个军人气质的人,手里牵着一条猎犬。他也不问缘由,便带人急忙进了府邸,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李振宁对萧夫人道:“外面似乎有国民军的人在找林夫人,还带了猎犬,只怕是藏不住了。”
萧夫人倒是不惧怕,从门缝里往外窥了窥,外头的猎犬顿时发出一声洪亮的叫声,她吓得心口一颤,忙退后了两步。那猎犬定是闻到了她身上有漪笑的味道,她怕被猎犬识破了,赶紧回到漪笑的屋里去。
漪笑睡了两日,气色看起来已经稍好些,只是闷闷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肯说。萧夫人推门进去,说道:“门外面来了好些人,正带了猎犬在找你,怕是随时可能进来。”
漪笑问:“是谁在找我?”
萧夫人想着漪笑刚掉了孩子,眼下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实在不该把林邱哲的事告诉她。想了想,便说道:“定是其润在找你。”
她付出了失去孩子的代价才逃出来,定不能再让他找回去。她忙把汤药喝了,说道:“已经托夫人照顾了两日,我是时候该走了。”
萧夫人一面是怜悯,一面是内疚,可到底还是不敢把她留下来,毕竟萧鼎天势力再大,也无法与南京国民政府的人硬碰硬,如今汪兆铭当权,他们在金陵本就是举步维艰了。她见漪笑来时什么也没有带,只有一只银盒子,想来定是极要紧的东西,便说道:“不如就把它放在这里吧,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便带着,改日再过来取。”
漪笑道:“这个盒子并非贵重之物,但我只剩这一份念想了,无论如何是要带在身边的。”
萧夫人猜想定是林邱哲所赠,便由着她去了。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袱,对漪笑道:“出去以后,你便去贫民区租个滚地龙住下来。我想其润无论如何是想不到林夫人会住在那里的,也只有那里算是安全了。”她说着把一包大洋放到漪笑手里。
这次漪笑没有推辞,林邱哲给的支票落在了周其润住的房子里,她要活下去,便不得不接受。她哽咽道:“感谢萧夫人相助。”
萧夫人笑道:“别说这些废话了,赶紧走吧。”她把李振宁叫过来,让他派一个人护送漪笑从后门离开了。
等漪笑换上一件粗麻衣,李振宁派人送她去了贫民区。漪笑租了一个滚地龙,那两个护送她的人把调理身体的药交给她便走了。漪笑虽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小姐,但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如今情况特殊,即便这里弥漫着腐臭的气息,她也只能强忍着住下来。
她问人借了锅炉,把药煎上了。有个身穿旗袍的大婶过来收租,问漪笑:“你打算在这里住几日?两毛钱一日,一次交清,住少了日子不退。”
漪笑道:“我就先住五日吧,过些日子我就要走的。”
她给了那人一块大洋,那大婶见她的帕子里裹了十五六枚明晃晃的大洋,就笑道:“不如就多住几日,我这儿有几个滚地龙尺寸大,若是一次交十五日的钱,倒是可以安排你过去。”
她想着还要留这些钱过些日子,便摇头道:“不了,这里挺好。请问哪里有人请女工,我想要找份工作。”
那大婶道:“这我可没注意,不如你明天去绣坊里问问。”
她走后,漪笑终于虚软无力地坐下来。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来不及去想林邱哲,然而如今只余她一人,林邱哲的一言一笑便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她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孩子失去的那一刻,他们就真的已经结束了。可是她终究忍不住,哪怕是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也好,至少能够支持她走下去。
她缩在小小的滚地龙里,无端记起莫姚曾说过:“笑笑嫁给你,我是一百个放心,不过你可不能做出对不起笑笑的事,否则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莫姚曾经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到头来背叛自己的居然是她。十几年来,莫姚对她无微不至,虽是异母所生,可但凡漪笑喜欢的东西,莫姚从来不会抢。可是她却抢走了邱哲。
就在这时候,从旁边的滚地龙里爬出一个病妇来。漪笑去扶她,低头的时候却在她身边看到一张破旧的报纸上写着“金陵第一商甘做汉奸,现被没收一切财产”。
金陵第一商说的便是林邱哲,漪笑连忙将报纸拿起来看了。还没来得及看完,她便急忙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监狱方向赶去。她像个纸偶人一样跑在人群里,她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打颤,每跑几步几乎就要软下去。
她正跑到监狱门口,有两个身穿西装的人将她拦了下来,其中一人道:“林夫人,我们有些事需要你协助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