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润与沐筝虽已打算离婚,可到底还没有办手续,怕惹人闲话,不敢把漪笑带去周宅,而是在外头临时租了一间小宅子。漪笑还没有醒来,眼角泪痕犹在,她的眉头紧紧拧起,即便睡着也是那样的不安。
周其润握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落了一吻,他显得有些心虚,蜻蜓点水的一下,漪笑却是没有醒来。他稍稍壮了些胆子,见她睡在那里,皮肤苍白,仿佛是个雪人,随时都像是要化去,心里不由被触动了。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想要吻她的脸。
他的呼吸是抑制不住的急促,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她顿时身子一颤,睁开眼来竟看到这么一幕。她仓皇地推开他,见着陌生的环境,心里生出一丝恐惧来。她穿了鞋子就要走,周其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哀求道:“笑笑,求你留在这里。”
“请放开我。”漪笑狠狠将他的手甩开,然而他的手却像是铁钳一般,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不肯放。
他再次哀求道:“不要走,留在这里就好。我不会强求你什么,只要你留下。”
她望着窗外,那是一间小小的宅子,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将这里阻隔起来。她不能留下来,如果她留在这里,她与林邱哲之间就真的挽不回了。她一时气愤道出了离婚,可是终究没有要求立下任何协议,她到底还是对他存了眷恋和期盼的。
周其润道:“笑笑,我保证不动你分毫。”
她知道若是强行离开,周其润定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她只得点头道:“既然无处可去,那我先暂住一两个月,不过我始终还是要走的。”他忙不迭点头,她又道:“我头有些痛,能不能帮我请一个大夫来。不如就请余老师吧,我想托他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带给林邱哲。”
周其润听她这样说,便想着漪笑早晚会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的。到时候与沐筝离了婚,她就再也别想逃脱了。他点点头,连忙出去为她找余毓祥。他离开的时候,将她反锁在了房间里,她听到房门外落锁的声音,她知道周其润是再也不可能放她离开了。
她站在二楼,透过窗户望下去,竟是那样高。她望着周其润冒雪离开的身影,将窗帘拉得密密实实,以最快的速度换下了湿衣服。
余毓祥很快就来了,漪笑让周其润等在外面,对他道:“余老师,我求你一件事,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
“但凡我能帮的,总是会尽力的。”
“你能否告诉邱哲,我有了身孕。”如果骗他有了孩子,她还是挽留不住,便也死心了。漪笑平生最恨欺骗,可是为了他,她不得不欺骗一次。
余毓祥大概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抓过她的手把了把脉,顿时眉头一皱,没多久却又笑道:“你会不会是弄错了,并无身孕。”
“你说了,他总会信的。”
“拿孩子去拴住他,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决定放弃莫姚,你不如也就此放弃他,不是你的总是强求不来的。”
余毓祥的话令她不寒而栗,他愿意放弃是他不够爱莫姚,可是她办不到。哪怕是拿一个孩子去拴着他,她也心甘情愿了。她再次拿恳求的眼神看他,余毓祥却是不肯松口,只道:“我给你开一副驱寒的药,另外再开一副补身体的药,你身子太虚,该养一养了。”
不给漪笑恳求的机会,他写了方子就交到周其润手里,嘱咐道:“漪笑身子虚,一定要按着这张药方去抓药,每日煎服,早晚一次。”
周其润连忙把它塞入口袋里,对余毓祥道:“漪笑在这里的事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林邱哲与沈莫姚做出这种事,你帮谁应该很清楚了。”
他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送走余毓祥,周其润抓了药亲自煎了送去她房里。她默然地坐在窗前,眼眶里有些红肿,冷风夹着雪吹进来,竟还是比不得她心里的寒意。他帮她把窗子关上了,捧了药给她:“喝了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让我走吧。”她开口道。
“我是不会让你走的,你只要安心留在这里,我定不会动你分毫。”周其润说着就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像是触电一般惊了惊,手里的药碗险些滑落。
他又去握她的肩,她执拗地推开他的手:“既然你让我安心留下,不如我们约法三章。”
他点点头,她说道:“第一,你不能碰我。第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进我的房间。第三,我的房门不能落锁。”
周其润道:“后两点我不能答应你,万一你做了傻事怎么办?”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到做傻事的地步。”
他依旧不答应,只说道:“把药喝了吧。”他披了一件大衣在她身上,又道,“天冷了,我回去给你搬两个炭炉来。”
她乖乖把药喝了,坐在那里,任由身上那件大衣一点点滑落下去也不捡。她开了窗,从箱子里拿出那只银盒子,妥帖地塞进呢大衣口袋里。她望着窗外,那雪已经有停住的趋势。她看着窗台上零零落落的积雪,咬咬牙爬上了窗台。
积雪有些湿滑,她咬紧牙关,抓着窗户慢慢往下,两只脚悬空在那里。她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她唯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为了留住最后的尊严和清白,她必须离开这里。
她不敢往下看,悬空的脚慢慢够上了一块平台,她一只脚踩在那上面,另一只脚正要去够,只听到“咔”的一声,原来她只是踩在了雪上,两脚落了空,整个人跌了下去。好在是在一楼半,漪笑跌下去又是落在草地上,倒也没受什么伤。
她迅速挣扎着起来,把那银盒子紧紧护着,似逃难一般离了宅子。
她走在路上,四面都是冰冷的风,她冷得牙齿打颤,两条腿无力地走着。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被抽离,那种疼痛令她虚弱到了极点。她恍惚看到林邱哲的车停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她咬紧牙关想要走向他,奈何小腹一阵疼过一阵,令她再也走不动半步。她下意识捂紧小腹,竟隐约看到雪地上落了一排鲜红,点点滴滴,触目惊心。
她的裤腿间也浸染了红色,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耀眼。她顿时呼吸一滞,难道她真的已经……
她想到这里,再也走不下去,两条腿不受控制地软下去,一下子扑在了一个石阶上。她眼睁睁望着林邱哲开着车远去,只盼着他能够停下来。可是林邱哲根本看不见她,她欲张口,喉咙口竟是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耳边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有人在那里咋呼道:“夫人,这里有位姑娘昏过去了!”
等她醒来,她已经躺在一张大**,那房间有些熟悉。她下意识觉得周其润又将她带回了那里,按着床板就要起来,身边一个女人责备道:“别动来动去,好好躺着。”
说话的人竟是萧夫人,她怔了怔,忙问道:“孩子呢?”
萧夫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不舍:“你都怀了两个月了,怎么会这么糊涂呢?林邱哲难道不知道吗?”
她咬咬牙道:“我与他从此以后素不相识。”说罢,她的眼眶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个生命的到来,他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把手按在小腹上,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痛早已经消失无踪。他就这样走了,她再也感受不到了。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余毓祥分明是知道的,他为她开了安胎药,却为何要瞒着她。
他究竟是在惩罚林邱哲,还是为了莫姚。她不敢往下想,她只知道孩子离开的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已经轰然倒塌了。她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把水果刀,伸手就要去拿,萧夫人已经先一步抢下来:“这样就要寻死,你太给我们女人丢脸了!”
她近乎疯狂地从萧夫人手里抢过来,几个卫戍闻声就要进来。萧夫人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出去,忽然往漪笑脸上狠狠掴了一掌:“这世上有什么事非得用死才能来解决!”
漪笑终于松开手里的水果刀,哭道:“我还能怎样,他不要我了,孩子也没了。”
还能怎么样,她连与他的孩子都留不住,他必然恨他一辈子。她记得那一天,山上的风吹起一地花瓣,纷纷扬扬宛若这一场雪。他带着她去山上看海棠,问她:“将来我们生两个孩子好不好,男孩是哥哥,可以照顾妹妹一辈子。”
她笑道:“如果等他娶了妻,哪里还肯照顾妹妹一辈子。”
他便笑道:“如果他不肯,我便追着他打。”
……
忆起种种,她不禁潸然,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到最后竟成了撕心裂肺的痛。
萧夫人抱着她,怜悯道:“没有孩子与丈夫为何就活不下去了,我以为你是个坚不可摧的女孩子,却没想到居然这么没用。”她端了药给漪笑,安慰道,“你还年轻,不该有那样的念头。”
萧夫人怕她想起没了孩子再次寻短见,事先在汤药里加了些安眠药粉,漪笑喝了药便又安静地睡下了。她坐在那里陪着漪笑,外头有个丫鬟敲了敲门,轻声道:“夫人,出事了。”
萧夫人为她掖了掖被子,怕她吹着风,只把门开了一条缝。那丫鬟附在萧夫人耳边小声说道:“我听说金陵第一商林老板被人检举与日本人有军火与药品合作,被南京国民政府带走了。”
她听了急忙回头看一眼漪笑,见她睡得沉,便叮嘱道:“不要声张,小心落到林夫人的耳朵里。”
那丫鬟点点头,又道:“南京国民政府的人如今在找林夫人,说是要从她口里问出林老板叛国的证据,林夫人在这里,会不会牵连咱们府邸?”
萧夫人不说话,让那丫鬟去煮一碗燕窝粥来。她重新坐下来,看着满面憔悴的漪笑,轻轻叹了一口气。萧夫人替她拢一拢被子,望着外面昏昏暗暗的夜色,实在不忍心让她这时候离开。
就让她好好睡一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