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全把莫姚接到了林公馆,林邱哲把周老爷提供的路线图拿给莫姚看,两个人为了不露任何破绽,差不多连续商讨了两三日。这次周老爷的米粮生意走的是水路,而林邱哲只熟悉金陵到苏州的马路,莫姚走南闯北,倒是对金陵周边的各种路线都了然于心。
这一部署如要周密,还得全赖莫姚。
林邱哲把那天的计划大致说了一说,莫姚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地方说,那天我就装扮成接货的人在这里等,周老爷的货一到,我就载着做了记号的货开小船走,一路送进游击区。林邱哲低头去看莫姚所指的地方,这时候院子里传来刘妈的声音:“夫人回来了。”
接着是漪笑的声音:“昨天下了雨,山上滑,我的行李还留在福利院,一会儿让阿全帮我去取吧。”
林邱哲连忙把地图收起来,稍稍挪了挪身子,与莫姚贴近了几分。莫姚也不避让,就这样从从容容地坐在那里,林邱哲把脸往她那里凑了凑,举止有些暧昧,口里却说道:“我这一次出货是瞒着日本人进行的,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必然明白。如有半点差池,秋野和国民政府都会把我们置于死地。”
莫姚点头道:“我心里清楚,这一次就不让毓祥参与进来了吧,到底太危险。”
林邱哲颔首不语,漪笑正从门口翩然而入。她今天回来自是做了一番精心打扮,身上穿着一件新款的旗袍,带一点西洋的时髦气息,跳脱而不失娴静。她与刘妈说笑着进来,她走到门口,却是一愣。
林邱哲像是不防她这时候回来,与莫姚坐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漪笑手里拿着一袋热乎乎的水煮菱角,她顿时觉得那牛皮纸袋里装的菱角竟是这样沉,她几乎就要抓不住。林邱哲急忙站起来,局促道:“笑笑,你回来了?”
他的一举一动到了她眼里便是做贼心虚的表现,漪笑反问道:“我若不回来,岂会出现在这里?”她朝莫姚唤了声“二姐”,那一声二姐像是在提醒她的身份。她对刘妈笑一笑,说道:“我上楼去把剩下的衣物都收拾了,刘妈帮我吧。”
林邱哲问道:“你收拾了衣物要往哪里去?”
“去容得下我的地方。”她面目表情地地上了楼,不肯看他一眼。刘妈见她眼里噙着泪,却是极力忍耐住,面上逼迫自己笑着,直看得人心里一阵阵的痛。
刘妈道:“沈二小姐不过是来与老板说说话,估计就要走了。”
漪笑不做理会,管自己将柜子里的衣物都取出来,找了一个大号的箱子一件件叠起来装进去。她把那银盒子取出来,那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她伸手去抚,就听到“吧嗒”一声,一滴泪毫无防备地落下来,在那银盒子上滚了滚,便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她把银盒子开了,里面放置着一只袖珍的相机,并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还有一条坠了翡翠叶子的项链。刘妈知道那些都是林邱哲赠她的礼物,她竟是这样珍而重之地收藏着,里面装的仿若是稀世珍宝。
她把那项戴拿起来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盖上了银盒子收进行李箱里。刘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粒白色的药丸来,那药丸漪笑曾在林邱哲的西装口袋里见过。刘妈道:“这里面是淬了毒的子弹,夫人仔细收好了。”
她把那药丸收好,顿时头脑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是抓取不住。刘妈又道:“夫人若是在外面遇上东洋人欺负你,不必存善心,否则到头来吃亏的必是自己。”
她强忍着眼泪点点头,她以为两个人之间的冷战用不了一两日,林邱哲必定会去接她回来的。露易丝向林邱哲通报她的行程,她心里不是不清楚的。她竟是天真的以为,林邱哲是在关心她。没想到只是为了与莫姚多一分相处的机会罢了,她竟然傻到这般地步。
她原是想放下架子自己回来的,她以为林邱哲见了她必然欣喜,原来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把衣物收拾妥当,林邱哲上了楼,站在门口解释道:“笑笑,莫姚过来不过是……”
“你不必与我解释什么。”漪笑抬起头与他对视,“邱哲,不如我们离婚吧。我无法容忍两个人的世界里闯进第三人,就当我自私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吸略有些断断续续。林邱哲听了,只觉得心跳也跟着断断续续,像是快要接不上来了。他盼着这一日,可是当真正等到这一日,他曾经想好的话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总会过去的,他想着总有一天,漪笑会明白这一切。时局所迫,一切并非他的意愿。可是现在他不能诉说只言片语,只是假意挽留道:“我们何必要走到这一步,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不好吗?”
漪笑道:“很抱歉,我退不了这一步。”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让刘妈提着行李箱一道出去了。走到门口,她对林邱哲道:“但愿我们好走好散,也希望你善待二姐。”
林邱哲不再挽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支票:“笑笑,我能够弥补的只有那么多了。”
那是一张十万块的支票,这些钱足够她用一辈子了。她没有推辞,点点头把支票收下了,她到底还是不愿令他为难,恐怕唯有这样子才能够令他安心了。
院子外是影影绰绰的叶,将那微弱的阳光挡了去,外头有几分晦暗,仿佛是暴雨将至。她望了望天色,又看一眼他。他只是望着她,眼里只剩下愧疚的神色。他到底还是不愿意将她留下来。
“我走了。”她仿佛是对刘妈说,又仿佛是在对他说。她慢慢走出去,她的两条腿像是虚浮着,颤巍巍地迈着步子。
刘妈道:“夫人,不如让阿全开车送你吧。”
她笑道:“以后刘妈若是见了我,请称呼我沈三小姐。”
刘妈只是点点头,眼里满是不舍。阿全道:“我送一送沈三小姐吧。”
漪笑摇了摇头,她从刘妈手里拿过行李箱,笑道:“让我自己走吧。”
她提着那只沉沉的箱子,却是丝毫感觉不到沉重,她想着林邱哲最后的挽留是那样的漫不经心,想着莫姚与他并肩坐在那里,乍然见到她回来时的无措,她的一颗心痛得将要碎去。她回来分明不是为了离婚,她想与他忘记之前的不快,每个人让一步,一直相安无事地走下去。
可是,她到底还是让不了,一步也让步了。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到后来越下越紧,那雪片打在脸上,是细细密密的疼痛。她希望那雪下得再紧些,风再急些,那样子他便会出现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莫姚住院的那间医院楼下。对面一家饼铺里飘着酥油香,伙计在门口招揽生意。漪笑不由自主地走进去,伙计让她坐下来,问道:“夫人想要点什么?”
漪笑道:“给我一袋笑笑酥。”
那伙计一愣,旋即道:“我们这里没有笑笑酥。”
这时候店铺老板却拿着一袋一口酥到她手里,问:“夫人说的可是这个?笑笑酥是林老板起的,您一定是林夫人了。”
“林夫人”这三个字此刻听在耳里,竟像是极遥远的一场梦,梦里的种种温柔缱绻待醒后都成了不可挽回的伤痛。她望着门口纷扬的雪,密密匝匝连成一片,恍惚是那日的雨,茫茫地织满天地间。仿佛有一个人在雨中向她敞开双臂,那样不顾一切地保护她,挽留她。
原来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漪笑抓了几块一口酥,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像是要把与林邱哲的种种过往都吞咽下去,一辈子都不要再记起。
那伙计倒了一杯茶劝说她慢点吃,漪笑却只是拼命往嘴里塞,最后竟是“哗啦”一下,忍不住全吐了出来。老板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她摇一摇头,放下一块大洋,仓皇地离开了。
她孤身走在路上,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她的衣服上沾满了雪片,头上也盖了薄薄一层。她拢一拢大衣,那覆在肌肤上的雪片一下子化透了,一点点渗入她的肌肤,直凉到心里去。
她也终于清醒过来,她是再也回不去林公馆了。她在租界外找了一家酒店,登记信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提袋里竟然装着一张法国公民的证件。
那酒店是当地人开的,见她拿的是法国公民的证件,便婉言拒绝了。
她只得提着行李箱离开酒店,这时候雪里仿佛是夹了冰雹,打在衣服上噼噼啪啪作响。她撑了一把伞,却是挡不住透骨的凉意。她不知道自己的公民证什么时候被林邱哲换成了法国的,她只得先去法租界里找一个住处。
就在这时候,街巷子里拐出一辆汽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周其润从车上下来,不由分说提过她手里的行李,问道:“笑笑,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漪笑见了他,竟是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软在他肩膀上,“呵”的一声哭出来。周其润大概知道了她与林邱哲之间发生了什么,一面安慰她,一面气急败坏道:“林邱哲真是混蛋,我以为他会好好待你一辈子,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雪水落入她的衣襟,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身上那股烟草味极其陌生,她闻了只觉得胃里一阵不适,连忙将他推了开去。周其润也不强求,温言道:“如今你没有去处,不如就去我那里住一阵子。”
她拒绝道:“我去酒店里住一两日,等买到了火车票就要走的。”
他紧张道:“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或许苏州,或许上海,哪里都好。”她说着就要走,周其润连忙去拦她。漪笑本想说“后会有期”,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却是觉得脖子上一记钝痛,人已经歪歪扭扭倒在他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