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笑勉强吞了几只水饺,去灵堂里守到了上午十点钟,周其润已经托人选好墓地。因为是沈家的姨太太,沈力行与沈太太不必参加葬礼,因此又是周其润操办了此事。
沐筝本想推说身子不适留在宅子里,但是想着只留了周其润与漪笑,兴许会生出什么事儿来,就又跟着去了。
送三姨太的人除了丫鬟家丁,便只有他们三个。这一场丧礼孤清无比,周其润特地请了一批洋人军乐队,吹吹闹闹了一路。
正往郊区去的路上,走到半路,漪笑忽然停了下来。军乐队见她停住,也骤然止了乐声。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漪笑僵硬地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远处的两个人。
莫姚与林邱哲去郊外把阿强的妻女安置了,为了掩人耳目,莫姚特地穿了一件旗袍,林邱哲穿着长衫,两人扮作了回乡探亲的夫妻。莫姚一只手正挽在林邱哲的胳膊上,说道:“等过了关卡,我就该回去了。”
林邱哲道:“不如再去医院住两天,出院手续我还没有为你办,帕克医生说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停,又道,”你的头上粘了一个刺儿蓬。”
刺儿蓬是阿强的村子里特有的植物,莫姚怕被人发觉了端倪,连忙抬手去摘。可是摸了几次却是摸不准,林邱哲就说道:“我来吧。”他抬手往她鬓边,把那刺儿蓬摘了下来。
莫姚道:“动作这样娴熟,你定是常给漪笑摘押发。”
他笑着回过头,忽然发觉漪笑正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们。她的身后有四个家丁正抬着一口棺材,周其润与沐筝站在漪笑身边。
漪笑穿了一身白色的孝服,面容十分憔悴,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周其润眉头一拧,就要走上去质问,沐筝却是一把拉住他的手,冷言冷语道:“人家的家事,与你何干。”周其润不服气,挣了她的手还要再上前,漪笑已经走了过去。
林邱哲见到三姨太的棺材,又见漪笑着了一身素白,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如何开口。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离开了。他张张嘴,想要安慰,却发现眼下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
漪笑眼里满是悲色,面上却是平静道:“邱哲,我们正要送母亲一程。”
“笑笑,我陪你一道走。”他说着就来扶她,她却是不露痕迹地走开了,径自走到三姨太的棺材前,抬了抬手说道:“我母亲生前爱热闹,你们都给我吹起来。”
莫姚上前执过漪笑的手,说道:“笑笑,你要节哀。”
漪笑点点头,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几个人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林邱哲与莫姚身上。沐筝眼里带着一丝疑惑,偏过头对陪嫁丫鬟萦香道:“去打听一下,他们两个是怎么一回事。”
林邱哲看了漪笑一眼,回头对莫姚道:“你自己回医院去吧,毓祥应该还在那里等着。”
莫姚轻声道:“也许这正是个机会。”
他点点头,苦笑了一声。
那一路两人都是无话,中午回沈宅喝了丧酒,就回去了。林邱哲把早已经在沈宅换下的长衫让刘妈拿去烧了,漪笑见刘妈捧在手里的那件长衫是簇新的。她记得莫姚身上那一件旗袍也是簇新的。莫姚从不爱穿旗袍,一直嫌旗袍小家子气,今天却特地穿了旗袍在郊外。
漪笑觉得他们今天出现在金陵郊外着实奇怪,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林邱哲却是对先前的事只字不提,让刘妈去烧了热水,对漪笑道:“一会儿洗了澡,好好睡上一觉,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上楼去了。他交代了两个丫鬟煮一些漪笑素日爱吃的东西,也跟着上了楼。他这几日不曾正经睡过,趁着漪笑进了浴室,便倒头睡下来。过了没多久,便已经睡沉了。
漪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只听到林邱哲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她轻轻唤了声“邱哲”,见他没有醒来,便捧过一张没有打开的被子出去,对刘妈道:“帮我把三楼的客房门开了。”
刘妈一愣,也不便多问,又从库房里取了一张被子,就依言上楼去开门了。
林邱哲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这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见漪笑与刘妈捧着被子枕头上楼去,忙追出来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漪笑道:“我身上带着孝,还是自己一个人住着比较妥当。”
林邱哲忙说道:“是母亲去世,我岂会介意这些。”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漪笑并不回头看她,只管自己往楼上走。林邱哲跟上去,张了张口本想将先前的事稍作解释了一番。但想起那报纸上的许婉仪,便又止了口,只说道,“被子沉,都交给我吧。”
刘妈开了三楼的客房就安静地下楼去了,林邱哲帮她把被子放到了**,只关照她晚上记得把窗子关好。漪笑目视他走出门口,忽然道:“邱哲,我只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林邱哲折回来将房门关了,问道:“你问的是哪一件事?”
漪笑道:“还能是哪一件?我找了你一天一夜,最后却在那样的场合下见到你和二姐,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
房间里沉默了一瞬,林邱哲低着头在思索,大概是在思考如何将今天发生的事说给她听。漪笑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难道他与莫姚之间就这样难以启齿吗?
过了一会儿,林邱哲道:“笑笑,我发誓,我与莫姚之间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便不会再有交集了。”
她忽然心中一恸,整个人就像是虚浮在地上一样。房间里是白色的装饰,那碎花的落地窗帘印在她眼前,一切竟是如此虚无缥缈,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什么叫“至此为止”,那一句话就像是利刀刺在她心口上,他到底瞒了多少事,又是瞒了多久?
她不想再见他,至少这一刻不想见。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拉开房间门,对林邱哲道:“陪了母亲一夜没合眼,我打算睡一会儿。”
林邱哲见她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不是不心疼的。但是想起莫姚说的那些话,想起自己与莫姚进入阿强家中时,他的妻女那惊恐无助的神情时,还是咬了咬牙说道:“笑笑,我只希望你忘了先前的一切,从今以后我与她再无瓜葛就是了。”
那一幕这样清晰,她怎么能够忘得了。一天一夜足足二十四个小时,她给他打了六七次电话,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是陪在了莫姚身边。
她不置可否,只是平静道:“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他离开后,漪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是泄了堤,不断地落在丝绸缎子的枕头上,带着轻微的吧嗒声。她看着手上那枚戒指,一颗心跳得飞快,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样心生绝望过。即便从前周其润迎娶沐筝,她也没有这样的无助和绝望。
她兀自在**躺了一会儿养神,一直半眯着眼到了下午一点钟的样子,刘妈喊她下去吃点东西。她这才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扑了些蜜粉掩盖住脸上的憔悴。她走到楼下,只有几个佣人和刘妈在打扫房间,就问刘妈道:“邱哲去哪里了?”
刘妈道:“许是公司里有事,老板接了电话又出去了。”
漪笑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她喝了半杯牛奶,对刘妈说道:“我要出去一趟,如果邱哲回来,就让他自己先吃饭。”
刘妈也不问她去哪里,只让阿忠开车送她去。漪笑拒绝了,只说自己坐黄包车出去。等她走后,刘妈连忙让两个新雇的家丁在后面悄悄跟上了。
漪笑去戴尔斯餐厅买了一个蛋糕,就往医院里去了。走到莫姚的病房里,正巧余毓祥也在,他正捧了一束花,四处找花瓶来插。莫姚躺在那里,手里头拿着一张报纸,说道:“我都说了我不喜欢花,你还浪费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余毓祥道:“这里四面白墙,我就想着买来添些生气也是好的。”他说着又四处去找,忽然看到漪笑走进来,便笑道:“莫姚正说闷,你就来了。”
漪笑含笑与他打过招呼,说道:“我与姐姐有些话要说,不知余老师可否避一避。”
余毓祥听了,就捧着花走出去,说道:“正好我去买个花瓶来。”
漪笑把手里的蛋糕拆开了,点了一支蜡烛在上头,捧到莫姚面前,说道:“二姐,生日快乐。”
莫姚撑着床板坐起来,说道:“三姨娘刚过世,我这样多不好。”
“母亲不会介意的,你许个愿吧。”
她也不推诿,把两只手交握着到面前,闭上眼睛许了个愿。过了一会儿,就挣开眼笑说道:“已经好了,我们一起吹蜡烛吧。”
漪笑点点头,问道:“二姐许了什么愿?”
“我没什么愿望,只求与某个人岁月静好罢了。”
漪笑听了那一句,就想起那一天她第一次在厨房里做蛋糕,林邱哲一时贪玩,在那蛋糕上写了“岁月静好”四个字。她以为,他只盼着与她岁月静好,永不相离。可是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一切都不是如她想的那样,他盼的岁月静好,居然是与莫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