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邱哲与阿全雇了马车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们去余毓祥的医院清理了脸上的伤口,因为留了些伤痕,怕惊到漪笑和静姝,他不敢就这样回去了。于是他摇了一个电话回家,是刘妈接的电话。他问道:“夫人回来过没有?”
“回来收拾了两件衣服就走了,对了。夫人下午打了好些电话来找你,说是让我告诉你,沈家三姨太太怕是过不了今晚了。”刘妈停一停,问道,“事情可办得顺利?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林邱哲道:“算是有惊无险,我受了点伤,暂时先在办公室里熬几晚,夫人有事就让她往公司里摇电话。”
刘妈问:“沈家三姨太太若真的去了,老板也不过去?”
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就把电话放下了。他如今身上都是伤口,一副狼狈相,他实在没有办法让漪笑看到这样的自己。他从诊所里出来,就和阿全去了公司,阿全在楼下的街上买了一些汤包栗子,两人开了一瓶红酒。
阿全笑道:“托老板的福,我还是第一次喝红酒,从前这味儿闻得我可馋了。”
林邱哲笑了笑不说话,他实在饿极了,忙塞了一个汤包到嘴里,又拿起一粒炒栗子剥了。阿全也拿了几粒炒栗子,却不防有些烫手,那手里的炒栗子噼噼啪啪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桌上的栗子却也被他的帽子顺势带了下来。
他低着头,忽然“呀”了一声,然后把包栗子的报纸拿起来给林邱哲看:“老板,今天晚间的新闻您快瞧瞧。”
林邱哲忙拿起来看了,报纸的头条正是南京国民政府授权发出的新闻,那冗长的文字旁附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名女士的,另一张却是与阿强一道经常联络军火枪械的游击队员。他觉得照片上的女孩子有些熟悉,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她就是上次在街上游行的女孩子,好像是漪笑的同学许婉仪。
林邱哲顿时怔在那里,原来她也是游击队员,还是专门负责招募人选的成员。幸好结婚以后,漪笑不怎么与她来往。他正想着,办公室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林邱哲接了,电话是秋野打来的:“邱哲君,真是抱歉了,我们的确误会了夫人,相信报纸你已经看到了,我们要找的女人就是她。邱哲君如果方便,不如找一天来我们会所喝杯酒,也好谈一谈明年的合作计划。”
他不痛不痒地回应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那个叫做许婉仪的女孩子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登报,很明显南京国民政府正与东洋人开始了私下里的合作。他们一面喊着打压东洋人,一面却与他们合作来对付各地军阀与游击队。
东洋人、国民军、萧鼎天与游击队都是彼此对立而又互相牵涉着。到如今,他只要稍有差池,就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款待客户的雪茄点了。
阿全道:“老板向来不抽烟的,今天是怎么了?”他不答,只是道:“不早了,你去会客室挨一晚吧。”
林邱哲等到晚上十一点多,漪笑依旧没有来过电话,他这才陷在沙发里睡了过去。因为第二天是周末,公司里只有几个仓管员在上班,他把手头的文件都签阅后,又等了一会儿电话,见漪笑还是没有打来。本想摇去沈家问问情况,却是余毓祥来了电话。
他接了余毓祥的电话,就带着阿全急忙往医院里赶去。
余毓祥见他到了门口,连忙开了门让他进来,口里道:“阿强出事了,今早有人联络到莫姚,说有个叫许婉仪的女孩子受不住拷打,把阿强供了出来。”
林邱哲忙问道:“阿强人在哪里?”
“已经被带去牢里了,我怕他也同那女孩子一样,受不住酷刑会将我们出卖了。”
莫姚道:“这一点我绝对相信阿强,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忽然就把打点滴的针头一拔,那举动着实把余毓祥吓得够呛。不等他开口,莫姚已经说道,“帕克医生说只有妹夫来了才能给我办出院手续,所以我才骗你怕阿强受不住拷打,把妹夫喊了过来。”
余毓祥道:“难道你是想去救他?”
“阿强入狱,凭我一人怎么救。我是要去通知他的妻儿快点离开,我只怕他们拿阿强的妻儿来做威胁。”莫姚说着就咬牙推开挡在面前的余毓祥。
莫姚道:“你别拦着我,我要是去晚了,国民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余毓祥始终不肯放她走,她见他态度强势,忽然就掏出一把枪来对准了他。
余毓祥怔了怔,却是依旧不肯让步。
林邱哲道:“我陪她一起去吧,我底下人手多,总不会让她有事的。”
他这才做了退让,对林邱哲道:“务必照看好她,我去打探下阿强的消息。”
莫姚套上一件大衣,把枪收在了衣服的内口袋,走出门后说道:“刚才毓祥在,有些话我不便说。现在到了风口浪尖上,我们这些人随时可能朝不保夕,你做什么事之前最好为漪笑想一想。”
林邱哲道:“漪笑与静姝那里,我已经在安排了,等法国大使馆把法国公民证送来,我就直接送她们走。”
莫姚道:“我妹妹的脾气我还不晓得,她跟了你,可没那么轻易被送走。”她看了他一眼,复又道,“就算成了法国公民又怎么样,她只要是你的妻子,终究会受牵连的。”
他只觉得步子沉沉的,有些迈不开去。他明知已经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明知随时可能朝不保夕,他更知道最危险的莫过于自己的枕边人。可是他以为,只要把她送去法国避难,断了自己的后顾之忧,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的。
他到底还是忘了,漪笑这样倔强,是不可能同意与他分隔两地的。
莫姚道:“你要是狠得下心来,我随时可以帮助你。漪笑这样的女孩子,除非死了心,否则是打也打不走的。”
林邱哲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的确是不会弃他不顾的,可是要用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来迫使她离开,岂不是等同于要了她的命。
莫姚见他面色有些难看,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她去对面的铺子里买了些干粮,说道:“如果我们能够在这样的乱世里撑过去,我打算与毓祥结婚。”
林邱哲笑道:“那么先提前恭喜你们了。”他心里一动,如果这世上没有周其润,如果他再早一步遇见漪笑,他或许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也或许他会选择熬过这乱世之后再与她结婚。可是偏偏就晚了那一步遇见她,就因为那一步,他不敢等下去。
昨天周其润请来的洋医生为三姨太太开了几盒西药,又打了点滴。原本气色已经稍稍转好,但是到了晚上六七点钟,三姨太太竟是断断续续地大口喘起气来。后来重新请了医生检查才发现,三姨太太是吃了西药过敏才导致呼吸不畅的。
这一夜沈家上上下下都不敢睡,医生们忙着为她开方煎药,漪笑衣不解带地陪着,摇了几个电话回去打算让林邱哲安排个可靠的医生过来,却一直都是刘妈接的。问了林邱哲的去向,刘妈每次都含含糊糊地解释了一番,就把电话挂了。
漪笑之后再也没有摇电话过去,在母亲耳边说了许久的话,企图陪着她撑过去。
到了半夜十二点,张妈进去送中药的时候,就听得一个丫鬟一声呜咽,三姨太太已然是断气了。漪笑坐在那里,闷闷地掉着眼泪,哽咽着喊她“母亲”。沈家忙里忙外筹办着丧事,到了早上七点多钟,她再次摇了电话给林邱哲,刘妈却说林邱哲往公司里去了。
她又把电话摇去了公司,依旧没有人接听。
由于三姨太是病逝的,大太太怕病死的人阴气重,吵着闹着要当天就把三姨太太下葬了。沈力行不置可否,就坐在一边闷闷地抽着烟,呛人的烟味夹杂着香火的味道,几乎令她感到窒息。
因为林邱哲不在,家里又没有主事的男丁,挑选墓地的事就落到了周其润头上。
张妈见漪笑在灵堂前跪了许久,两三个钟头滴水未进,沈力行却是连半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她心疼漪笑,从厨房里煮了一碗粥来,说道:“三小姐不如喝一碗粥吧,这样下去身子是要垮掉的。”
漪笑摇摇头:“我吃不下,张妈自去忙吧。”
张妈道:“如今还有什么忙的,说到底不就是忙三姨太太的事。大小姐正在厅里吃饺子,不如我去给三小姐也下一碗。”她说着,周其润已经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到灵堂门口,说道:“张妈说得对,这样下去身子是要垮的。”
漪笑听了急忙回头,发觉是周其润站在那里,不禁有些失落。他看出了她的神情,定是为找不到林邱哲而发愁,就说道:“林邱哲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公司里没人,估计是去谈生意了。”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两条腿跪得有些发麻。周其润顺势进来扶了一把,她却是连忙退开一步,端过他手里那碗饺子:“谢谢你,姐夫。”
周其润心里一刺,说道:“刚煮好的,当心烫。”
张妈连忙帮她接了。她不多言,跟着张妈到客厅里去吃。沐筝见她进来,原本正与沈太太在说笑,脸上立刻垮下来,说道:“我与母亲商量了,三姨娘毕竟是病逝,等下葬后,就把她的院子封起来,再也不让人住了。”
她的院子,不也正是漪笑的院子吗?她们这是明明白白要赶她回去,她懒得与沐筝争辩,点一点头就坐下来安静地吃着。沐筝凉凉地说了一句:“你胃口倒是好。”她说着就站起来挽着沈太太的胳膊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