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苏明气急败坏地回了宅子,在前厅坐下来,大呼小叫地吩咐下人上茶。八姨太见到冯苏明板着脸,忙拢一拢鬓发迎上来,笑道:“是什么人不长眼,惹了咱家老爷?”

“姓林的小字总坏我的好事,今天有件事差点就成了,他又横插一脚。”冯苏明咬了咬牙,把八姨太揽到身边,往她腰肢上狠狠捏了一把,说道,“骨头越来越软,真没意思。”

八姨太听不懂冯苏明的话,依旧娇声软语道:“女人家嘛,哪个骨头不软的。老爷同那林邱哲置气,何必扯上我呢?”

“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我哪是同他置气,我真想给他点颜色瞧瞧。要不是他在金陵有头有脸,我早就让他滚出金陵了。”冯苏明咬了咬牙,“只可惜我现在还动不了他。”

八姨太眼眸一转,笑道:“老爷何不借他人之手来除掉他,我听说他妻子之前同周家公子有染,周家公子必然记恨他。”

冯苏明听到这话,忍不住看了八姨太一眼,忽地心生一计。他一把推开八姨太,快步离开了。

莫姚请求出院,然而帕克医生还需留她住院观察。她声称铺子里有事,林邱哲便说服帕克允许她暂时离院。他为她安排了一名护卫,奈何莫姚独来独往惯了,并不领情。她赶走了林邱哲派来的护卫,独自一人去医馆找余毓祥。这天余毓祥临时有事,并不在医馆。莫姚扑了个空,悻悻然离开,就在她走到街巷拐角处的时候,却看到冯苏明递了一支烟给周其润。

莫姚下意识停下脚步,有些厌弃地剜了冯苏明一眼。

冯苏明压低声音对周其润道:“你只管去做,我这里也会尽力配合你的。事成之后我拿三分账,你得七分。”

周其润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我出钱出力来对付林邱哲,你只是负责善后,却要三分账。”

冯苏明笑道:“你要清楚,整垮了林邱哲的公司,就凭你也是捞不到好处的。最后他的公司拍卖,没有人从中斡旋,又如何轮得到你?荣安公司可是块肥肉,你就算得七分,也是一辈子享不尽了。”

这笔账周其润并非不清楚,但毕竟三分利也已经足够买下周家的产业了,周其润心里自然是有所迟疑的。他想了想,说道:“整垮林邱哲的公司没那么容易,我之前做了那么多事,也没能动摇他分毫。”

莫姚没有再继续往下听,一扭头便往荣安公司跑去。

这天因为漪笑肠胃不舒服,并没有去公司。办公室里只有林邱哲一人,莫姚进到公司里,正好遇上阿全,便将刚才所听到的事同阿全大致说了一遍。阿全道:“我这便告诉老板,老板正在查这件事呢。”

莫姚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儿该让你家老板娘知晓,也好让她看清周其润的为人。”

阿全依言应了一声,上楼后把这事告诉了林邱哲。

林邱哲听闻是周其润从中作梗,并不觉得意外,或许是早就已经料到到了。他沉默了片刻,对阿全道:“这事儿暂且别告诉我夫人,周其润那里也无需动作,我们且防着他就是了。”

莫姚离院之后,回到了裁缝铺,好在这些日子在医院里休养着,如今倒也能跑能跳了。这些日她在医院里住得闷,处理完铺子里的事情后打算找漪笑去逛一逛商场解闷。谁知漪笑却是去了公司,莫姚到底不方便再跑荣安公司,只得作罢。

她转身离开,刚走了一截路,却见林邱哲的车朝这里开了过来。

阿全开着车,里头只有他一人。他见到莫姚,忙摇下车窗,对莫姚道:“有个人来定药材,说是那头的,还请沈二小姐帮着认一认。”

莫姚并不多说什么,跟着阿全上了车。

漪笑去了一趟荣安公司,把这些日子的账目整理了一遍便回来了。今日她与林邱哲结婚百天的日子,所以漪笑早早地回来,洗了手,打算为林邱哲做一个起司蛋糕,算是惊喜。她在厨房里捣鼓着,刘妈见自己帮不上忙,便跑去外头收拾屋子了。

厨房里充斥着起司的香味,刘妈笑着对漪笑道:“夫人的手艺可是越来越精巧了,单是闻一闻这香味,就叫人垂涎三尺。”

漪笑道:“起司是现成的,我不过是做个加工手罢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了电话铃声。刘妈接起电话,扭头对漪笑道:“夫人,沈家老爷来电话了。”

漪笑忙拿围裙擦了擦手去接电话,只开口喊了声“父亲”,沈力行就道:“笑笑,你的母亲病重,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她一直念着你……”她忽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似的,她身上没有半点力气,整个人像是虚浮着。

沈力行在电话里说了许多话,她却是一字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迷迷糊糊地把电话挂了,两只手颤抖不止。刘妈道:“夫人这是哪里不舒服?”

漪笑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刘妈,让阿全给我备一辆车,我要去沈宅。”刘妈见她脸色惨白,忙答应着去了,回来后问道:“要收拾些衣物吗?”

她点点头:“随便收拾几件就好。”

话音刚落,漪笑却见林邱哲快步走了进来。他对漪笑道:“刚才我路过沈宅的时候,听说母亲病重。”

漪笑无力地闭了闭眼,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外面正下着滂泼大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子上,漪笑此刻的心情就像那急乱的雨水一样。她虚软无力地靠在林邱哲肩上,他握着她的手,见她这样子,一路上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阿全见漪笑满脸焦急,只得把车开快些。

漪笑却道:“路上人多,又下着雨,还是慢一点吧,万一撞了人可不好。”阿全听了又把车速放慢了,就在这时候,一辆军车忽然从巷子里横出来。阿全猛地一个急刹,以为是萧鼎天又来找麻烦,谁知居然是两个东洋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林邱哲见了秋野,握着漪笑的手不由紧了紧。阿全也是猛吸了一口气,与林邱哲一道下了车。秋野打了个手势,车上又走下来两个人,开了漪笑那一侧的车门,说道:“夫人请下车。”

林邱哲忙说道:“上次秋野太君已经保证不再找我夫人的麻烦,岂能言而无信。”

秋野不说话,几个随从的士兵把枪抵在了漪笑与林邱哲的额头上。

漪笑碍于威逼,只得从车上走下来。阿全忙从车里拿出伞来撑开了罩在漪笑头顶,就听秋野道:“我们并不是找夫人麻烦,邱哲君不要误会了,我们只是请夫人过去喝一杯茶。”

他跟着走下来,把漪笑护在身后,说道:“秋野太君不如请我去喝一杯茶,我倒是很乐意。”

秋野笑道:“以后会有机会请邱哲君去的,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请夫人走一趟。”他说着,就把林邱哲“请”到了百货公司的隔雨板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们怀疑你的夫人是游击队成员,我是奉了上级的命令来带她去接受调查的。”

林邱哲向来知道秋野的手段,漪笑倘若真的去了,定是九死一生。哪怕秋野问不出结果来,也定不会再放她出来的。他的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心里一直在打鼓,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答应秋野带她走的。

秋野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用日语对那几个东洋人说了几句话,他们便推开阿全要带漪笑上车。林邱哲急得额头发汗,用日语阻止道:“我娶她之前,已经打听得十分清楚,她与游击队没有半点关系。”

“那也要走一趟,还夫人一个清白也是好的。”秋野手一挥,漪笑已经被东洋人推上了车。她不敢喊林邱哲,她害怕林邱哲会为了他与东洋人闹起来。他们都带着枪,林邱哲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的。

阿全在那里拼命拍窗户,秋野已经上了驾驶室亲自把车开走了。林邱哲手足无措地看着秋野把漪笑带走,只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陷入了暗无天日的境地。他不能够让秋野带走漪笑,无论如何都不能够。

他忽然就把阿全推开了,上了车不要命似的去追秋野。雨水氤氲在玻璃窗上,他看不清前面的路,车子开得东擦西撞。可是他顾不得了,就算拼了性命,他也要把漪笑从秋野手里抢2回来。秋野的车跑得飞快,他也追得飞快,就在眼看快要追不上的时候,他忽然把车开进了一条小胡同。

他开了车门,冒雨从小胡同另一头冲出去,把手臂一敞,就挡住了秋野的去路。眼看着车子就要撞上去,秋野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漪笑拼命拍着前座,在那里哭求着让秋野停下来。她的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来,她明知这一次被人带走,会面临怎样的后果,她都没有那样害怕过。可是见了这一幕,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就在这时候,秋野把车急急刹停了。漪笑一个前倾,额头磕在前座上。她顾不得疼,急忙透过车窗去看林邱哲。这时候秋野已经从车上走下去,用中文骂道:“混蛋,为了这个女人不要命了。”

林邱哲说道:“除非你不想再与我做军需药品的生意,否则你带她走试试。”

秋野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骂了几句难听的话,最后为了军需药品,只得妥协道:“看在军需药品的面子上,我放过她。”

漪笑被东洋人从车里推了出来,她努力想要从地上站起来,雨水恣意打在她身上,她的腿颤抖着已是再也站立不住。林邱哲扶她站起来,说道:“不怕,有我在。”

她拼命把他抱住,她细小的胳膊根本就不能够把他完全拥进自己怀里。他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怕了笑笑,有我在。”

“你是不要命了吗?你不怕死,我还怕你死呢,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命去做赌注!”她的情绪异常激动,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如果秋野再晚一步,只要眨一眨眼的功夫,他恐怕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林邱哲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却只是笑着,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秋野一直觊觎我的止血药材,自然不会拿我的性命来开玩笑。不怕了,笑笑。”他的声音像是带着魔力,让她不由自主镇定下来。可是如果要拿止血药来换取她的性命,与东洋人做这一场交易,这等同于间接迫害同胞们。真是这样,她宁愿不要。

他知道漪笑定然不会接受这样的交换,说道:“西药我会给,但是里面的药材未必就是他们想要的了。东洋人占我们领土,我自然知道分寸的。”

她的衣服被雨淋得湿透,她冷得打颤。他本想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了。幸好这时候阿全正把胡同里的车开出来,说道:“老板快上车。”

他们就这样狼狈地去了沈家,张妈替林邱哲去成衣铺买了一件短打的布衫暂时先换了,漪笑去自己原本的房里找了一件旧衣赏换了。去到三姨太房间里的时候,沈力行正坐在桌子边喝茶,几个佣人们守在门口寸步不离。漪笑向沈力行道了安,就急忙问道:“母亲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沈力行叹了口气道:“是沐筝不懂事,说了些伤人心的话,与你母亲闹了不愉快。你母亲本就有心脏病,这一气就发作了。”

漪笑握着母亲的手,见她正睡着,就放低了声音道:“大姐这样没有礼貌,父亲就纵容了?”

他说道:“沐筝也不是故意的,她本就是这样的脾气,只不过是你母亲愿意同她较真罢了。”

漪笑听了,心里一片寒凉,也不愿再与他多说什么,只是握着母亲的手等她醒过来。林邱哲站在房门口,到底是岳母的房间,他实在不便进去。他见漪笑在那里伤心,就对沈力行道:“父亲,心脏病通过手术还是能够治愈的,我认识几个洋医生是这方面的翘楚,不如我去请来试一试。”

沈力行道:“不必了,其润已经去请了,一会儿就带人过来。”

话音刚落,沐筝与周其润领了一个洋医生进来,沈力行忙站起来对那洋医生握了握手,随后对漪笑道:“先让医生为你母亲做检查,我们去偏厅里等着。”

她只得站起来与他们一道去偏厅里等。沐筝拉过她的手,愧疚道:“是我不懂事,惹三姨娘生气,才害她病重的。”

漪笑冷言冷语道:“姐夫将功补过,我还能再计较什么。”

沐筝听了,忙说道:“我给三姨娘买了一些滋补的药材,但是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吃得,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看一看。”

她本不想去,却已经被沐筝拉去了前厅。沐筝犹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道:“刚才我在路上见到你和妹夫,你们私下里与日本人有交往?”

漪笑想起刚才的一幕,依旧心有余悸,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沐筝见她不说话,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几分,就说道:“虽说商人逐利,可什么人的生意该做,什么人的生意不该做你们难道不清楚。”

“我们与日本人岂会有往来,姐姐不过是看错了。”漪笑说着就要走,沐筝听了她的辩驳,心里更加怀疑其中有猫腻。

她们再次回到偏厅,沐筝不由看了林邱哲几眼,此时他穿了一件短打的衫子,她不由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她忍不住多看两眼,忽然一摸额头,“呀”了一声道:“我说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妹夫呢,我忽然想起来,我与其润结婚那日,在教堂里见过一个与妹夫容貌相似的司机。”

林邱哲只是笑了笑,脸上没有半分惹人猜忌的表情,说道:“姐姐开玩笑了,司机怎么会往教堂里跑。”

“我也觉得怪呢,而且那司机开到半路上,竟然连人带车一道消失了。”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守在门外头的阿全,“我连他也见着了,不过那时候他穿着西装,与妹夫肖似的人倒成了司机。”

周其润忽然拍了桌子站起来道:“就你话多!”

沐筝摸一摸鬓边的押发,恼道:“我就是看着气氛沉闷玩笑几句,你倒是当真了。”

周其润懒得再与她多说一句,即便当着沈力行的面,也不愿与她演绎恩爱夫妻的戏码。他按捺着情绪往漪笑那里看了几眼,沐筝却是眉毛一挑,怒道:“阿信,备车!”

漪笑正暗自揣度着沐筝的话,低下头来并未注意他。他心里头一凉,愤愤地别过脸去。

大太太刚睡了懒觉起来,见沐筝气鼓鼓地往外走,就问道:“女儿才来,怎么就要走了?”

沐筝道:“还是早走早清净,免得有人看着碗里的,还一心惦记着锅里的。”

林邱哲与漪笑听了,也不气恼,站起来与大太太请了安,就说还是去陪着母亲比较好。

漪笑坐在病床前,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深怕她随时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悄悄溜走。林邱哲不便进门陪着,于是便站在门口对漪笑道:”不如我让阿全送些换洗的衣服过来,我就在宅子里陪着你。“

漪笑道:“你公司事多,自然是走不开的,还是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陪母亲吧。”

他点点头应下来,心想着漪笑不回去也好,趁着这几天他正好可以把货出了。

林邱哲在漪笑回去住的第二天就动身了,他临行前把一批货给了秋野,又向秋野报告了行程。他依旧按老路,拿着秋野的通行证通过了各路的关卡。

载着货到了城外,就被一群看守关门的日本人拦了下来,林邱哲与阿全忙走下车,揭开了货车的布罩子让他们检查货物。

那些日本人从车上随机取出几箱子药物,抠了几粒药出来做了检查。林邱哲道:“这些药里都是依照秋野的要求掺了野葛的。”

他们听了,还是仔仔细细拿烧杯融了药,检查了里面的成分,最后道:“这次野葛的剂量怎么比上一次少了那么多?”

阿全道:“前几次已经差点让游击队察觉了,哪里再敢按照你们要求的剂量。”

“这次派送了多少数量?”

“差不多三千多的人头量。”

那两个日本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疑心道:“上一次也是三千多的人头量,难道半个月了就没添过人数?”

林邱哲道:“游击队只不过与我们做生意,自然是瞒了我们数量的。他们就算添了万人,也不可能按真实的数量来收药品的。”

他们听了,终于慢慢吞吞放了行。林邱哲与阿全把车开出关外的时候,背后早已经汗涔涔的。他们把货卸在了山脚下,挖出埋在土里那只装了现金的皮包作势要开车离开了。阿全进了车里,果然看到阿强已经钻进去了。林邱哲道:“依旧是老样子,药片在隔板底下。”

阿强点点头,问道:“枪械呢?”

“在货车底下。”

阿全只得一路往前开,差不多开了两公里的时候,货车忽然被路上的石头扎破了一个轮子,在路上歪歪扭扭的把不准方向。林邱哲紧紧握着车顶上的把手,对阿强道:“抓稳了。”

话音刚落,那车子便越发歪扭得厉害,关外本就是山路,一侧还是悬崖峭壁。阿全拼命打方向盘,那车子还是一路往悬崖一侧歪。山石霹雳啪啪地滚落,阿全再也把不住方向,只得猛地往远离悬崖的一侧打了方向,然后狠狠踩下了刹车。

车子就势侧翻,轮子对着悬崖的一侧,咕噜噜的还在滚动。只离了十几公分的距离,他们就要连人带车一起滑下去了。阿全松了一口气。先砸了车窗跳出来。阿强对林邱哲道:“我代替组织谢谢你,又要林老板豁一次性命。”

林邱哲的手背上已经有了斑驳的血迹,是被破裂的玻璃窗擦伤的。他抹了手背上的血水,说道:“军械都在铁板与底盘中间,共一百九十七把手枪,一千两百发子弹。”他说着就提着空钱箱从车里爬出来,与阿全狼狈地离开了。

阿强躲在车里,大腿上的血一点点往外涌,一直等到天黑,才把口哨吹响了。山上密密麻麻下来了百来号穿黑衣服的人,攀在悬崖一侧把藏在车底下的军械都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