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目夷一直与公孙固一众人保持着联络,却从未向其提及过小耳朵的身世。

哪怕是在牧丘的那些时日,也都不曾多言。

而小耳朵跟在他与安歌左右历练多年,他与安歌二人也从未同小耳朵叙起故国旧怨。

或许连他们都要误以为这段过往在小耳朵心中已经淡去了吧。

可……

怎么会淡呢?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仇怨,是他祖父满门数百口人命筑成的血海,是他每每夜梦不堪的回忆。

这份心情,目夷懂,安歌亦懂。

所以他们领着小耳朵来拜见公孙固。

彼时,公孙固正欲就寝,闻得安歌等人来见,立马又披上了外衫。

见公孙固面带倦容,目夷二人略感愧疚。

“深夜叨扰,公孙大人莫怪。”

“公子言重……”公孙固慌忙摆手,“如此深夜匆忙来访,想来必是要事,不知……”公孙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在目夷身上,反倒不曾顾及目夷身后的安歌与小耳朵。

或许公孙固从未想过,这个时常被目夷带在左右的少年,亦会与宋国与他有着密切的渊源。

而目夷今次前来,便是向公孙固郑重言明小耳朵的身世。

目夷抬眼,将目光转移至小耳朵身上,公孙固亦随着目夷的目光而转移,然即便如此,公孙固亦不曾多想。

“公孙大人,这孩子,你是识得的吧?”目夷指着小耳朵,可公孙固却愣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说识得,他却不知这孩子底细,只当是鱼国旧人,可说不识得,他又多次在目夷左右见过他……

安歌见状,挽起小耳朵的胳膊,轻笑道:“你何必难为公孙大人。”

目夷亦跟着“嗤”了一声,与安歌一道将小耳朵推至公孙固跟前,又道:“大人仔细瞧瞧,他长得像谁?”

长得像谁?

公孙固一时被目夷给问住了,不知当如何去解其意。

他心知目夷不会无端这般问他,其中必有缘由,遂仔细端详起小耳朵来。

十二三岁的年纪,眉宇间却有着不同于寻常少年的坚韧。

被安歌与目夷亲自带在身边的人,公孙固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能力,可这般仔细一瞧,公孙固竟还真的瞧出了几分熟悉感来。

这感觉一时说不上来,但公孙固已然断定,他与这个少年必有渊源。

他略带些紧张地抓起小耳朵的手,凑近了问道:“你……你是谁啊?”

小耳朵紧闭双唇,他并不与公孙固相熟,被他这么一抓,自然生出抗拒来。

他狠抽出双手,左右看了看目夷又看了看安歌,见二人都在示意他自己开口说出实情的意思,小耳朵犹豫了一阵,方喃喃道:“珥错……是我爷爷。”

公孙固大惊,险些没能站稳,幸而目夷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

“你……你说什么?”公孙固在目夷的搀扶下,身子依旧不住地颤抖着,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适才听到了什么?这少年说……说珥错是他的爷爷?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小耳朵,小耳朵不由后退了两步,直至退到了安歌身后。

比起眼前的公孙固,他始终更依赖安歌一些。

安歌亦将他护得好好的,亦看穿了小耳朵眼中的不安,挽着他的手,小心安抚道:“别怕,我们都在。”

小耳朵点点头,半点不似他在外打架时的凶悍模样,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个失去了所有至亲,带着血仇苟活的可怜人罢了。

“大人没有听错。”安歌复述道:“他的确出生你们宋国,当年……”

安歌话至一半,目夷便接过了她的话茬,他扶着公孙固坐下,仔细向公孙固阐明了小耳朵的身世以及当年如何将小耳朵带离宋国,这些年又是如何安置小耳朵种种。

目夷的话,公孙固自是不敢有疑,引得公孙固不由忆起过往,悲痛难以自抑。

小耳朵静默地立在一旁,当这些往事经由目夷口中再次叙述出来时,他仿佛亲生经历了一番,如同无数钢刀在他心口一刀一刀的深挖着。

当时年幼,爷爷早早预料到了府中变故,不得已将他安置在密道中,又机缘巧合地被目夷发现并且将他带离了这是非之地。

自此骨肉分离,再不得见。

若是可以,他怎会独活?

可爷爷既留下了他,他便会无比珍重他这条性命。

来日必会手刃仇敌,以祭爷爷在天之灵。

好一会儿功夫,公孙固冷静了下来。

他从不知道珥错还有这样一个孙子存活于世,当年卫夫人手段何其狠辣,誓要斩草除根,又怎会有此疏漏。

但公孙固很快反应过来,连卫夫人都不曾察觉的“疏漏”,想必这孩子并非府中嫡出,未入族谱,方能有幸逃过一劫。

确认了小耳朵的身份后,公孙固不禁更加重视起他来。

未曾熟络的二人之间终究还是隔着些许疏离,面对公孙固的突然靠近,小耳朵竟有些畏惧。

他紧抓着安歌的衣袖,由着自己缩在安歌身后,此时此刻,安歌方觉得,小耳朵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对此,公孙固也非不能理解,既是故人之后,往后相处自会热络,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便没再勉强。

公孙固重又坐了回去,与目夷再度提及旧事。

他告知目夷,当年惨事过后,卫夫人一直派人秘密盯着城中众人的行迹,他们也是隔了许久,才秘密收殓了珥错的尸骨。

可惜时间隔得太久,未能收得齐全,也不大能够分辨清楚各自身份,只得匆忙立了个冢,所有收得的尸骨接埋葬其中。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不曾立碑,只他们几个知其根由的会时不时寻了机会悼念一二。

话及此处,公孙固更是悲痛起来。

一直埋头在安歌身侧的小耳朵明显也所动容。

安歌只觉被小耳朵靠着的衣裳有些湿润,竟是他的眼泪沾在了她的衣裳上,湿透了。

似是觉察到了安歌的不适,小耳朵这才惊觉自己失态。

他赶忙松开安歌,却见安歌肩颈处明显湿了一块,又忙不迭拿袖子去擦,可这沾在衣裳上的眼泪,哪里又是能随便擦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