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卫夫人见是兹甫,即命人收回弓弩,以免误伤。

“我儿莫慌,这些叛贼逆党,死有余辜!”

“叛贼?”兹甫惶恐难安,下意识退后到他的亲卫间,“逆党?”似是不可置信,“怎……怎会?”

卫夫人冷哼道:“叛贼目夷,结党营私,携先君旧臣,欲行逼宫谋逆,其众多门客已然招供,当处以极刑,以正朝纲!”

卫夫人从那一片血泊的尽头款款走来,裙裾扫过一具具枉死的英骸,还未干涸的血渍将她的裙角染得殷红,月色衬得她的脸愈加惨白,如同魔灵鬼魅一般。

她在目夷跟前站定,身后的亲卫时刻警惕,身怕卫夫人会受到半点差池。

公子**几欲上前,皆被目夷拦在了身后。

显然,卫夫人的目标只是目夷。

“恨我?”

是了,她在他那双通红的眸子里,看到的只有灼灼的恨意,可除此之外,他毫无办法。

“哈哈哈……”卫夫人狂笑不止,“你父子二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他负我在先,你又处处霸凌于我儿之上,你叫我食难下咽,夜夜难寐,逼得我母子二人毫无退路!你……是你!这里死去的所有人,都是因为你!”

卫夫人的话,如同锥刺搬深深扎入目夷心中,目夷望着她,像是望着一头疯魔了的母狼。

“君父的死……也是你所为吧?”

“是又如何?”卫夫人毫不避忌,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她自当炫耀炫耀自己的作为,“他执意要改立你为太子,做梦!做梦!哈哈哈……”

卫夫人连连嘶吼,那阴险毒辣的嘴脸再难掩饰,忽又细盯着目夷道:“不过很快,你就要见到他了,谁叫他的眼里,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呢?我这便送你去跟他团聚!”

卫夫人话罢,一把夺过亲卫手中的长刀,闭目咬牙,直逼目夷的胸膛。

长刀入腹,可刺中的却不是目夷,而是刚刚赶到的鱼贾……

紧随其后的,还有公主南与她的亲兵。

长刀直穿过鱼贾的身体,汩汩淌出的鲜血浸透了目夷白色的长衫,他面朝着目夷,艰难地开口,“我就知道,我该回来的……”

“贾弟……”

目夷跪抱着他,这一刀直中他的要害,已然回天乏术。鱼贾摊开手,手中的鱼佩顺势落入目夷怀中,而他的口中,再难听到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微不可闻的一声:“姐姐……”

鱼贾在目夷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用性命维护了他们之间的兄弟之义。

目夷的手抚过他满是泪渍的脸,往昔种种,历历在目。

而这个与他朝夕相伴十余年的异姓兄弟,却再不能睁眼……

目夷仰天,一声厉吼划破长空,鱼贾的死,冲碎了他最后的隐忍,他起身,拔出鱼贾身上的长刀,挥向了卫夫人身边的亲卫。

卫兵们团团护住卫夫人,随着一个又一个卫兵的倒下,卫夫人于人群中高吼道:“杀了他,杀了这个叛贼!给我杀……”

一波又一波卫兵们赶来,倒下,又赶来……

目夷数不清自己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他的内心极度抗拒着,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可他的双手停不下来。

他要杀了卫夫人,一切都是这个女人所导,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杀了她!

被亲卫护在一旁的南眼看着目夷不敌卫夫人调拨来的卫队,心急如焚。

卫夫人的狠辣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地上这些人的死,与她无关,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目夷的性命。

哪怕他曾那般伤过自己的心。

南冲进宋国卫队,拖住卫夫人的裙裾,“夫人,夫人你答应过我的,会放他一条生路,你都忘了吗?”

卫夫人低头瞥了南一眼,“南公主,你在说什么?本夫人听不明白!”

南起身,自知卫夫人在装傻,此时哭求已无用处,如今只能拿她身后的齐国做要挟,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千里远嫁至此,尚未行大婚之典,夫人便要杀了我的夫君,叫我守寡吗?”

“既尚未成婚,婚约自可作罢,一个叛党逆臣,怎配得上公主千金之尊?”

南咬牙,从腰间取下虎令,举过头顶:“好,夫人既这般说,那么南儿只能让整个宋国为我夫君陪葬了!”

卫夫人知道那虎令的厉害,可调度齐国在外兵马,更可差遣与齐国交好的盟国统帅,想不到,齐侯竟将这般要紧的东西交给了南。

南收回虎令,转而望向卫夫人,“要如何做,夫人好好斟酌!”

“公主,你也看到了,他举刀杀了这么多人……你这着实叫我十分为难啊……”

“我不管这些!”南甩袖,“我不管什么大是大非,我也不管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他是我的夫君,我只要他!”

卫夫人双眸很快布上了一抹阴云,左右权衡,终是妥协,“好,我可以给他一条生路,今夜许他离开,只要他往后不涉入宋国境内,本夫人自会信守承诺不去动他!”

得了卫夫人的允啃,南欣喜,当即冲出人群扑向了目夷,“快走,快走……”

可目夷却并不理会南,染血的长刀拖扫在地上,他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的人,嗤笑道:“是你吧?”

南摇头,“不是,不是……”

“从我书房盗走名录的人……是你吧!”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南自然不会承认,“别说了,你快走,我求你了……快走!”

目夷挣开她的手,缓缓蹲身,托起鱼贾的遗体,喃喃道:“四下皆被卫夫人的亲兵团团围住,凭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冲到这里,带他来的……也是你吧?”

南再次摇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想过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般,她以为,卫夫人要那份名录,不过是为了削掉目夷的势力……

谁成想,竟是她错估了卫夫人的手段。

“大哥……”公子**抓着目夷那不住颤抖的手,从他的手中夺过长刀,重重地甩在地上,“快走吧!保住性命要紧!”

目夷反握住**的手,**咬牙,哽咽道:“大哥放心,我必与大哥,同生共死!”

人群中的卫夫人早已按捺不住,这样大好的机会,她真的是不愿错过,随时都想着反口。

尽管,她早已谋算着,即便今夜放目夷离开,她的人也同样能够追上他,斩草除根。

目夷还在犹豫,公子**与南对视一眼,公子**趁着目夷不备,直接敲晕了他,将他绑上了快马,扬鞭,快马朝着东方的曙亮疾驰而去……

待看不清目夷的身影,公子**反身,挺了挺自己的胸膛,朝着举刀的卫兵们道:“来呀,杀了我,朝着这里砍!”

这时,一直瑟缩在帐帘内的兹甫爬了出来,眼瞧着天快亮了,只想着今夜的事儿能够尽快了结。

“母亲,三弟可是与我从小一处长大的呀,他定是……受……受人挑唆,才会酿错,还望母亲恕他一回!”

他的兄弟们悉数都死在了今夜,哪怕是刚刚放跑了的目夷,想必也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身为一国之君,他不愿自己的身后遭人诟病,留下**,既可以保全他的声誉,又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他乐于去做。

可卫夫人却看不穿兹甫的心思,直骂他妇人之仁。

兹甫坚持,“今日,寡人决不允许任何人伤他分毫!”

兹甫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的将**带上了自己的车驾,卫队绕过一路血腥进城,他一眼都不愿再多看这样惨烈的景象,他知道,他的母亲,自会在天明前,为他料理干净。

身后,卫夫人轻启朱唇,“清除逆党,一个不留!”

天明前的一场瓢泼大雨,将这场血腥洗涮得干干净净,城门外的草地被修整得毫无痕迹,掩去了一切罪恶。

安歌追赶而至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祥和安逸的景象。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陈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儿,一直城外蹲守着的燕尔突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燕尔一下跪倒在安歌跟前。

从燕尔那双哭红的眼睛里,安歌仿佛已经看穿了什么。

“太子呢?”安歌抓住燕尔的肩膀,“我弟弟呢?”

燕尔说不出话来,只有哭声,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

“发生了什么事?宋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不容易,燕尔止住了哭声,将紧紧护在怀里的包袱双手捧上前,“婢子无用……只寻回了太子的两块遗骨……”

安歌的脸颊抽了下,耳畔嗡嗡作响,只道是没有听清燕尔适才所说,指着那包裹,复问道:“你说,这里头的,是什么?”

燕尔伏地,重重地叩了两个响头,“公主,太子殿下身故了……”

安歌不信,当即扯开包袱,里头横陈着两块尸骨,她不信,单凭这两块尸骨,就说是她弟弟?

她想,一定是贾弟串联燕尔来同她开玩笑,兴许,他此时正躲在目夷府上偷着笑呢!

燕尔又将宋都城门之变大致说给了安歌听。

她还是不信……燕尔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