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宫,卫夫人以雷霆手段,将先君遗下的诸位姬妾夫人统统处死,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首横陈在兹甫面前,兹甫怔怔地望着,原有的惊惧早就变成了麻木。
他痛心疾首地扶着廊柱,半晌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卫夫人更下令将诸公子府灭门封户,对外宣称,诸公子以目夷为首,联合先君旧臣,与内宫勾结,兴事谋逆,新君不愿看到万民因内乱而不得安居,忍痛诛杀以定宋国民心。
桓公草草入葬,国中无人再敢质疑桓公的真正死因,包括幸存的公子**。
兹甫的登基大典如卫夫人所愿,旷古奢靡,朝堂上下,遍布卫夫人亲信,朝中更是盛传:顺卫夫人者昌,逆卫夫人者亡……
一时之间,整个宋国朝局,已尽在卫夫人的掌控当中。
兹甫坐在高位,脚下众臣俯首朝拜,恭维奉承之音不绝于耳,可朝堂诸事,事事却要过卫夫人之手,众大臣唯卫夫人是从,他这个国君反倒只成了一个仅供参拜的摆设。
兹甫对此多有不满,可一时之间,血腥刚过,又不敢太过忤逆卫夫人,只得隐忍作罢,坐等时机收回政权。
卫夫人宫中,兹甫前来问安,恰见蕊丫将送往偏殿的饭食又端了回来。
偏殿此时住着的正是公主南,卫夫人看了一眼丝毫未动的饭菜,问道:“还是不肯吃?”
“是……南公主说,她一日见不到大公子,便一日不肯进食。”
“你没有告诉她,目夷在逃亡的路上,遭遇路匪,已经尸骨无存了吗?”
“婢子说了……可南公主她不信,非闹着要去找他……”
“那便由着她饿吧!”卫夫人俨然对南已经失去了耐心,“她这般不知好歹,即便是饿死了,又怨得了谁?”
“母亲!”兹甫闻言,忧心道:“齐国的太子昭这两日便要抵宋了,南公主可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若是南公主在宋国宫中出了什么事,怕是不好同齐国交代……”
卫夫人自然也思量到了这一点,如今齐国在中原诸国间的声势最大,一呼百应,着实不能招惹,可南公主的脾气,又叫卫夫人十分头疼,不知如何是好。
“若不然……让寡人去试试?”
兹甫从蕊丫手里接过餐盘,疾步便往偏殿走。
偏殿中的陈设多数已经被南给砸得稀烂,见又有人进来,随手便执起茶碗砸了出去,生生扣在了刚刚推门进来的兹甫脑门上,顿时顶起了一个大包。
南不以为意地别过脸,“别费心了,我不会吃的!”
兹甫将餐盘放到案上,揉了揉自己迅速肿起的脑袋,黯然道:“公主忠贞,寡人钦佩,可你毕竟不曾与他完婚,这婚约,当可取消,公主又何故不肯?”
“你懂什么?”南甚至不屑瞥一眼兹甫,“我自离开齐国,便已将自己当作了他的妻子,不论他是生是死,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一个叛臣贼子,如何值得公主这般倾心相待?”
“叛臣?贼子?”南失笑,这世上,除了那场变故的主导者,没有人再比她更清楚其中真相,“到底谁是叛臣?谁是贼?”
她目视着兹甫,仿佛能看穿那虚伪面具下那张满是算计的面孔一把,兹甫不觉心虚地退后一步,“公主,寡人诚心为你……”
他也配?南在心底将兹甫否定得彻底,卫夫人所为,她不信兹甫全然不知,而他到底参与了多少,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这些南都不屑去知道,她只想去找他,她恨不得立刻马上就能见到他。
南缓缓转过身去,敛去眼中的潮雾,喃喃问道:“你们……又派人去杀了他是不是?”
“没有没有!”兹甫忙不迭摆手,“寡人从未!”
“那就是她了……”南略显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我就知道,不该信她的……”
她后悔了,且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为到底有多愚蠢,如果事能重来,她再也不要轻信卫夫人的承诺,更不该赌一时之气,而将他推入万劫不复……
偏殿中传出南的嚎啕大哭声,兹甫蹲坐在南的身后,伸出去的手却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眼前的女人于他而言,太过美好,如同一枚易碎的美玉一般,让他时刻都不敢造次。
见她这般伤心,兹甫的心仿佛也在跟着颤动一般煎熬难受。
终于,他鼓足了勇气将她揽入了怀中……
宋都,安歌隐在一众市井村妇间,悄然将缠在头上的粗布头巾往下扯了扯,好尽可能遮去她的面容。
街市的守卫较之从前,更为森严,安歌闷头走着,诸公子曾居住的各府各院,皆都被封,婢仆们被拴在街头,肆意置换买卖。
她行至目夷府外,却见府门大开,婢仆进出忙碌着,心中大喜,也许……
也许他们真的没事?
然而,还未待她抬步进去,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扯到了一旁的茶棚,顺着茶棚后门,被带上了一辆驴车。
安歌抬眼,看清那驱驴的人,竟是乔装过的公子**,心中疑窦顿生,“你要带我去哪儿?”
公子**不作声,他将安歌带至了一处远离闹市的偏僻小茅屋外,茅屋中另还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安歌曾见过,城门守将华元,她得以进城,便是华元给她行的方便。
不过,此时站在这里的这位却不是华元,而是华元的同胞弟弟华椒。
而另一个——
“在下公孙固!”
这个名字,安歌并不陌生,桓公在时,他便已是宋国的大司马,如今亦是新君身边的得意亲信,深受卫夫人与兹甫的信任。
安歌扭头望向公子**,不知他为何要将自己带来这里,周遭隐蔽异常,各处又设专人盯梢,而这三人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呢?
“安歌公主,适才多有冒犯,还望海谅!”公子**向她深深揖了一回,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人也不似从前那般潇洒,眉目间似是蕴着挥不去的愁绪。
兄弟手足,尽被屠杀,他得以苟活,却要过着逢迎卖乖的日子,这叫他生不如死。
四人进得屋内,华椒与公孙固二人皆随在两侧,公子**小心翼翼将一旁供着的陶罐搬起,双手交托到安歌手中,深深低伏:“鱼氏太子大恩,**无以为报,来日宋室安定,**必舍命相偿!”
安歌的手略略有些抖,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什么,她已猜出,若她还尚存着些许妄念,此刻亦被粉碎得干净。
她不要什么“舍命相报”,她要的更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她要的是她弟弟,谁来还她一个生龙活虎的弟弟、还鱼国一个太子?
安歌抱着罐子,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自你进城,我便已经知晓,华元与你行的方便,华椒来通知的我,我知道你定会往那里去,便一直在那蹲守,果真被我等到了……”公子**仰头,试图将悲伤往回咽,“你是不是很奇怪,诸公子的府院都被封了,为何大哥的府邸非但没封,还重新装饰修整了?”
“是……我以为……”她以为,一切如她幻想的那般,只是个玩笑,只是目夷同她开的一个玩笑……
“是公主南。”**叹息一声,“她被封作‘南节夫人’,大哥的府邸,往后便是她的了。”
“倒是个贞烈的女子……”公孙固叹息一声。
安歌抱着鱼贾的骨灰,根本就没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宋国这趟浑水,他们终是不必再蹚了。
几经周折,她也终于能带“鱼贾”回家了。
若他不是那么在意他的目夷兄,若他不曾折回来,是不是,就不会有这般劫难?
安歌越想,心中越是堵得慌,那个被她弟弟用性命换得偷生的人呢?此刻又在哪里?
“目夷呢?”安歌闷声问道。
公孙固道:“我们的人也一直在寻找大公子下落。”
“宫里传出的消息称是已经死了,可我们一路派出去的人并没有找到大哥的尸首,想来那只是卫夫人用来诓骗公主南的借口,但以她的脾性,定也是另派了人追杀的。”
“所以……连你们也不知道,他现下到底是生是死?”安歌抚着手中骨灰罐子,心中感念:目夷可千万不能死,他若是死了,谁来偿她弟弟呢?
华椒捶了下本就缺了一脚的桌子,这下连另一脚也瘸了。
“大公子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
“吉人天相?”安歌没忍住,摇头笑道:“多少血肉堆起来的吉人天相?”
她将鱼贾的骨灰罐子装进自己的包裹,“安歌多谢诸位还能施手为我弟弟收敛尸骨,我鱼国本就无心介入你宋国是非,我弟弟无端枉死,安歌等着宋国给我鱼国一个交代!”
“安歌公主……”
公孙固叫住安歌,似是还有些话要同她说,而安歌已无心再听。
华椒追上去,“公主,我送你出城!”
在华元华椒两兄弟的配合下,安歌走得十分顺利,但她走得却并不甘心。
她没有去见卫夫人。
因为……她相信,下一次见面,必是卫夫人的死期。
两日后,公孙固的府中多了一名唤作“燕尔”的侍婢。
他知道她曾是鱼国太子贾身边的侍婢。
也正因如此,他才留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