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山涌这几个镇连起来属泉溪县, 所以县衙就在泉溪镇上。
郭果儿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陈家五房的沟渠里, 也涌现了一只许久未见的老鼠。
杨大河敲开了偏门, 踮着脚钻了进去,迈过几道台阶,终于见到了还在嚼吃午膳的陈舍巷, 他就一个人,却摆了满一桌。
明炉山羊肉、香薰鹅腿、钱鳗淮山汤、油淋珍珠斑、福喜金酿圆, 寻常的一顿午膳, 比乡下人过年吃的都好。
杨大河还未说话, 肚子先‘叽咕’一声,见陈舍巷翻眼白他,连忙道:“八爷, 您吩咐要盯紧了吴老三的,今儿终于逮到机会了, 吴老三惹了军爷, 被提到县衙里去了, 他家三个儿,一个都没服役, 这下再怎么着, 也要把吴老三弄去!”
眼前落下一只鹅翅来,杨大河忙捡起来啃。
陈舍巷用帕子擦擦嘴,大笑起来道, :“老天爷总算是开眼了!吴老三得老六的用,这下人都没了!叫他给爷猖狂!”
杨大河还比他担心些, 忙道:“爷, 我只怕他那主子上县衙赎人, 使了银子这关也能过。”
“狗屁,县里都是我的相知,他那点秀才面子够抹什么?”虽这样说,陈舍巷还是赶紧起身往外去。
杨大河想跟过去又畏畏缩缩,陈舍巷讥笑道:“怎么?他都叫人抓了,你还这么怕他?”
杨大河硬着头皮道:“不,不是,我……
“软货一个。”
陈舍巷骂道,正戳中了杨大河的痛处,叫他面色一寒,可心中涌动的恨意却不是冲着陈舍巷,而是冲着吴燕子。
春汛时期,泉州卫派兵士四外巡逻,兵马就地驻扎,一些文书案牍之务就在县衙处理。
陈舍微匆匆赶去,因为有秀才身份,所以免去叩拜礼节,但马蹄凌乱,县衙外兵器铠甲碰撞摩挲,既吵闹又有震慑之力。
县官见陈舍微言辞恳切,琢磨了一下,正要报个赎买钱数,忽然就见个师爷模样的人凑到他耳畔说了句话。
那县官眼睛一亮,仿佛有谁在他眼前掀开了一箱金银般,见陈舍微狐疑的看着自己,他忙咳一声,故作那公正严明的青天模样,道:“旁人家两丁抽一,他家三丁俱全,这如何说得过去呢?”
“用银子买了人口服兵役本就有例,吴家既付了银子,半道又把人抓走,这怎么说得过去?”
听见陈舍微这理直气壮的口气就叫人不爽。
‘你是官儿还我是官儿?’
县官一摆手,道:“你真以为人家拿这事儿当根葱?要回泉州了,来这拿饷银的,顺便把那人的户籍调去,可人毕竟也没压在我这,镇外道旁的营地里,你要讨人,你自找去就是。”
这摆明是在推诿。
青色直裰在风里拂动,素净的交领托着眼前男子一张过分俊美的面孔。
县官到底是读过书,千辛万苦考了举的,见陈舍微对自己微微一笑,脑海里瞬间就冒出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
县官心道,‘这陈六少真是与八少不同,端是君子芳容,如若不被这些俗务缠身,假以时日,也能成了陈七老爷那样的风采人物吧?’
他倒把陈舍微想得挺好,冷不丁就听他说:“多少银子?”
“什么?”县官不解。
陈舍微似乎有点不耐烦,嘴角缓慢的落下来,眼神也冷起来。
“我说,赎人到底要多少银子?或者说,方才那师爷,也给县老爷您报了个价?那是多少呢?你又怎知我出不起那个价?”
县官摸摸胡子,却听堂后有人大笑走来,亲亲热热的道:“龚叔,怎么还不进来,侄儿泡了好茶,这就要凉过了。”
‘就知道是他在弄鬼。’
见陈舍微一脸冷色,陈舍巷笑得更贱,故作惊讶的道:“呦,我六哥在这呢?什么事啊?可是那吴老三被逮走了?嗐!这有什么,泥腿子一个,弟弟再给你荐个人就是,瞧瞧,这杨大河就蛮好的,是不是?”
杨大河初看陈舍微有些怵,但陈舍巷这般猖狂,叫他心中也生了底气,拱拱手道:“六少,我们家在村里那也是有名有望,不比那吴家差半分的。”
陈舍微看着他,忽然一笑,道:“也是,那就跟我家去吧。”
“啊?”杨大河还没回过神来,裘志和朱良俩小子已经蹿上来要逮他了,撵得他直往外头跑去。
毕竟是少年,身量未彻底长成,不能拿杨大河怎么办。
可俩小子是有些鬼主意的,见方才兵马行过,落了马粪,县衙的仆役将其扫拢聚在一角,就逼得杨大河往那角落去,摔在了粪堆上,浑身土臭气。
朱良和裘志‘哈哈’大笑起来,杨大河恼恨的要来逮他们,见朱良身子瘦弱些,就专攻他而来。
眼见朱良要被提住了,就听一声暴呵,“作甚!县衙前头也敢如此没规矩!”
杨大河叫这一声吓得直接跪下,朱良和裘志瞧着这个从马上翻身下来的军爷,也有点怵,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大步走到他们跟前,瞧着俩少年手肘处的褚色补丁,同他贴身穿着的细袄一样,都是从一份衣料上绞下来的。
“谁给你们缝的补丁?”
这高大的军爷闪着一双虎眸,眸中流动着奇异的柔光,看得朱良又惧又疑,嚅嗫道:“甘阿婶。”
甘力紧绷的嘴角几不可见的一松,很快又蹙眉,道:“你们是六少家的人,在这做什么?”
朱良眨眨眼,听他口中吐出‘六少’二字,也是敬重有礼,就指了指县衙,把事情简短的说了一下。
甘力就是一皱眉,快步往县衙里走去。
陈舍微正同陈舍巷你一言我一语的吵着,陈舍巷毕竟有关系,又许出那么多的银子堵陈舍微的路,一定要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陈舍微正磨牙,就见那县老爷忽然瞪大了眼,面上流露出一种极其谄媚的神色,既像是搔到了痒处,又像是腚被驴顶了。
陈舍微也听到脚步声了,还奇怪是什么人这么本事,能叫这县老爷看一眼就飘飘欲仙了,就听道有人沉声热络的道:“六少。”
他一转脸,就见甘力穿着铠甲迈步过来,极有威势的目光从僵化呆滞的县官和陈舍巷脸上滑过,又对陈舍微爽朗一笑,道:“那吴老三我叫他们放回去了,杨家既也是一大家子壮丁,那就把杨大河抽走,也是一样。”
事情峰回路转,轻轻松松的解决了,权势果真迷人。
“甘大哥?你真回来了?嫂子正伤心呢。”
陈舍微肩头叫甘力拍了两下,听他道:“军中有令,我至多能在泉溪待一日,明就要回去了,想回家去瞧瞧。”
“那还管什么!咱们快些家去!”陈舍微扯了扯他的臂鞴,纹丝不动。
甘力笑了一声,随他赶紧回家去,临走时觑了那两只还回不过神的呆鸡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可也够了。
他俩走后许久,陈舍巷才回过神来,道:“不是,那人谁啊?”
“就是泉州卫派下来的百夫长,春汛巡防泉溪这一片都归他管。”
县官抹了把汗,好险刚才陈舍微同陈舍巷打嘴仗时他未出言,否则岂不叫陈舍微记恨上了?
可,他也没帮着陈舍微啊!会不会已经记恨上了!?
“一个百夫长罢了,怕他作甚!?”陈舍巷扯了扯衣裳,灌进去的凉风蒸腾冷汗,叫他打了个寒颤。
“能带队出来巡视的百夫长,回卫所里那都是要升呢!往后驻守泉溪这一片的事儿都归了他了,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这还用我说吗?!”
县官老裘悔死了。
第57节
‘哎呀失策失策!’县官也没了兴致应付陈舍巷,赶了他这位贤侄快走。
甘力只带了随行小队,到了家门口,腰间佩刀一响,六人齐齐转身,驻足守在门口,郭果儿来开门的,惊得还以为响炮,才见着甘力,惊喜道:“甘大哥回来了!?”
甘力一路往陈家内院去,他晓得这是陈舍微家,门廊朱柱的位置和制式如旧,只是门廊缠花蔓,朱柱焕新颜,又是处处不同了。
“你这一年,也不少忙活啊。”甘力很有感触的说。
一脚迈进内院的花海,叫甘力这吹足了海风,饱饮了刀剑肃杀气的汉子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花海簇拥着女人、娃娃和小羊崽,甘嫂膝上抱着个胖娃娃,陈绛正站在边上,勺着小碗里的奶糊糊喂给他。
听见脚步声众人都望过来,甘嫂脸上笑容未退,又喜极而泣。
夫妻二人久久不语,众人也都不说话,只把这片刻的静谧安宁留给他们。
两人带着孩子回了房里,谈栩然吩咐把晚膳也给送进屋里去,然后叫孙阿小把小白粿抱来,带一个晚上。
孙阿小捂了嘴笑,陈舍微有点佩服,道:“夫人,还是您想得细。”
今儿的晚膳也很简单,孙阿小做了萝卜腊肉饭配葱油芋艿,陈舍微煮了红鲟焖冬粉,两样都给甘力夫妻端了来,因为份量大,也占了一桌子。
“这冬粉料也太足了。”
红鲟、蛏子、花蛤、鱿鱼,焖得也入味!
“我日日吃的都同这个差不离。”甘嫂吃着萝卜腊肉饭,喂了一勺给甘力尝尝味道。
“嗯,这饭也好吃,你真每日都吃得这样好?”甘力‘哗哗’就吸了半盆冬粉。
听甘力似乎不信,甘嫂道:“我骗你作甚,你来时儿子正吃羊奶糊糊呢,也是六少养的羊,小羊生下来才喝了几日的奶,就改了喂豆浆,余下的奶不说别人,你儿子和阿绛是每日都喝足了的。”
小白粿那胖乎乎的样骗不了人,甘力点点头,往甘嫂胸脯睃了一眼的,道:“你可还有奶。”
“有还有些,就是不多。”甘嫂老实的说。
甘力一笑,道:“那晚上给儿多添碗羊奶糊糊。”
甘嫂红了面,细细的手指使了大劲也拧不动甘力手臂上的硬疙瘩。
“我存了些银,虽不够在泉州买屋的,但够在泉溪买房了。本想着找间清静的,但可过了春汛,我也难得几日闲,恐不能陪着你和儿子。”
甘嫂抿唇,道:“叫我带着儿子孤零零的住着,我有些害怕。”
“嗯,我晓得,今儿瞧你同少夫人相处的那么好,我心里也想你在这住着,只是在外院么……
甘力沉吟着。
“怎好意思住到内院去?”
甘力很清楚甘嫂的性子,就道:“如今我也算有些身份,可还是个粗野武人,不过六少一向不讲究这些,我诚心与他结拜为义兄弟,他应该会答应。”
甘嫂一双温柔的眼只看他,甘力拢她入怀,轻道:“这样的话,你就是他的真嫂嫂,寄住些时日也就不必那么束手束脚怕外人说闲话了,可以名正言顺些。”
觉察到怀里的人儿轻轻点头,像一只雀在他的手心扑腾着翅膀,这种柔软的酥痒传到他心上,甘力早就有些耐不住了,一把将她抱起,往床帐走去。
“想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