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舍微原本没想着再考下去, 他又不盼着当官。

可独木难成林,世间唯有榕树做到了。

榕树的寿命很长, 主干侧干都十分发达, 枝干上还能源源不断的生出气根来,气根垂下来,碰到土壤又能生根成枝干, 如此延绵出去,就是所谓的‘独木成林’。

陈舍微想做一棵榕树。

钱要挣, 田要管, 家要顾, 还要考举,一个人的精力就那么些,每日忙了这茬还有那茬, 怎么不累呢?

陈舍微昨夜熬得晚,睡得忘了时辰, 也没人叫他, 他是被鸟鸣声弄醒的。

他觉得, 自家新来的‘燕儿’大约挺好客,时常呼朋引伴的, 院里随意一瞥, 总得有个四五只燕儿,还有旁的雀儿鸟儿,更是数不清。

它们倒是识趣, 庭院里有人时就立在屋檐墙角上,很少滋扰。可院里若是无人, 便是邀它们做客了。

花多自然虫多, 虫多自然鸟多, 也是自然。

前院是花海,后园子却也不仅仅是浓绿嫩碧,枣树开了细小的白花,除了家中长住的燕儿,许多棕褐橙黄的鸟儿又惦记上枇杷树上刚黄的果儿了,还酸得厉害,就被啄得一个一个洞眼。

陈舍微用网盖了半树,另外半树就叫鸟儿吃吧,反正它们也会唱曲儿来报。

他抻着身子走出房门,大家看他一眼,各个对他笑。

陈舍微惬意的踱下台阶,见院中方桌上有两套茶盏,一拍脑门,道:“王吉来过了?”

谈栩然点点头,收拢了算盘笔墨,道:“我已经核过明细了,样样详实,同果儿那本也对得上,这是总账数目,你瞧瞧。”

同王吉并不是只有烟卷生意,茉莉花茶和香橼茶都交了他,郭果儿虽跟进跟出的,有记账,但细则归到一处,还得要一本总账。

陈舍微瞧了一眼,舒心的坐到椅子上歇了,道:“夫人核过了,我还核什么?”

“如此信我?”谈栩然又抽出一张小笺,道:“这是我同王吉拟定的烟卷定价。”

陈舍微更是懒得看,定价这码事,他还能精得过王吉吗?谈栩然觉得行就更加没问题了。

头茬的烟叶已经烤成,依着陈舍微的方子添了不同滋味,每道工序都由不同的人把控着,也防着泄露。

尤其是撒了蜜浆白酒之后,趁着烟丝还温热,就用黑布紧紧裹了,再用油纸包了,搁下太阳底下温晒发酵。

这其中的时长与温度的把控十分精妙,陈舍微去了泉州两日,一点点教给高凌的。

因为只供一家铺面所用,烟丝数量还不算很多,这一步都是高凌自己一个人弄的。

王吉看他辛苦,说要给他招几个小工帮忙,高凌提防心比他个老于世故的牙人还要重,只道往后再说吧。

换了较为平稳舒适的车马,陈舍微往来泉州泉溪一路上也没闲着,都在看书。

王吉是真佩服他,他只在马车上看一眼账本就要吐了,那么些密密麻麻的字,弯弯绕绕文章,也不知道陈舍微是怎么看进去的。

替了郭果儿做车夫的朱良也心疼陈舍微,赶车时从不敢骤停疾走。

只是眼下正值春汛犯倭,泉州卫兵马拉练频繁,这些时日又多雨,官道上被马蹄踏得满是坑洞,雨水一蓄,简直是一个个‘水弹’。

朱良有心不叫车轮碾溅行人,却也很难办到。

这种颠簸程度,陈舍微根本看不了书,于是改成睡觉,在马车上睡饱了,夜里就有精神看书了。

只是如此,又同谈栩然少了一番温存。

她睡他还未睡,她醒他又未醒。

翌日又是如此,一早醒来,枕侧空空如也,闹得陈舍微有些郁闷。

漱口时推开西窗一看,谈栩然蜷在秋千架上,又在描她的虫谱。

斜斜花枝垂下来,末尖处一朵含苞的粉浊花儿正吻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陈舍微买来那本虫谱已经算是市面上最全面的了,但依谈栩然看来,总还有十几种虫儿可添上去,且那版画工不甚佳,注释也有颇多错漏。

谈栩然想要自己画一本虫谱。

觉察到窗户开了,谈栩然抬起眼来,拥在一堆花中微笑,道:“醒了?灶上有笋丝包和馄饨,你想吃哪样?”

“都要。”陈舍微笑道,随即掩了窗户,从屋里出去。

正屋台阶两侧上摆着好些竹匾,一边晒着春笋,一边晒着雷笋。

春笋大些,是剖开两半晒的,雷笋其实是春笋的一种,细小些,就整根晒了。

雷笋毕竟稀少些,纵然吴缸让人挖了好些来,余下也就只够晒个一竹匾了,能不能吃到夏日里,也很难说了。

嫩笋衣也是能吃的,孙阿小一层层剥了,也晒着。

“六少。”春日阳光里,几个闲做杂事的女子一同向陈舍微问好。

孙阿小把盛着笋衣的竹匾递给甘嫂,道:“吃食都在灶上温着呢,包子馅我是学您弄的,黑猪肉、笋丝,还捏碎了一块老豆腐,加了几勺您炸香的红油番椒,姑娘小小人都吃了两个呢!小馄饨是嫩油菜芯、香菇和虾糜做馅,可好。”

陈舍微满意的点点头,道:“馄饨记得用紫菜汤做底儿,再点两滴香油。”

孙阿小笑着应了,道:“我给您拿去,在哪吃?”

“秋千架那边。”陈舍微说着,收回视线时在甘嫂脸上落了一下。

甘嫂虽说笑着,总觉得她笑容勉强。

春汛都要过了,甘力也没回来。

前些日子听说有流寇在泉州这一带逃窜,山涌镇边上一户乡民就遭了难了,不知他是否就因为这桩事情给绊住了脚。

院里除了晒着笋,还晾着好些竹片,有些已经削成了尖锐的三角。

陈舍微吃着笋丝包往院墙上一看,东院墙已经插满了。

谈栩然垂着眼描青虫须子,也能觉察到他左看右看的,像只捧着花生还东张西望的松鼠。

“后园墙上都已经扎上了,这么弄可行?”

陈舍微点点头,又夹起一只红油透皮的包子,道:“夫人想得比我周全,还可以再弄些碎瓦砾,若是而今玻璃便宜就好了,我老家院墙上都是嵌碎玻璃的。”

除了这尖竹片之外,谈栩然还让镇上的铁匠陆陆续续做了好些兽夹,本朝倒是允许百姓铸些兵器,只是若没有府衙允许,军用的长矛、□□和火器决计是不能碰的。

谈栩然琢磨着再要几把刀剑匕首,镇上的铁匠手艺不够,还是陈舍微带去泉州做的,往来也好有个说法。

第56节

谈栩然画了一阵,搁笔歇了,端起手边一盏竹蔗茅根饮喝了一口。

昨日听见她有两声咳,陈舍微借着读书的功夫就煲了一钵暖在灶上,阿巧早起一瞧就明白了,这是给谈栩然的。

食疗总比药疗好,起码不苦了舌头,因为放了马蹄、胡萝卜,所以甜丝丝的,无比清润。

陈舍微吃着馄饨呢,就觉得眼角冷光一闪一闪,定睛一看,谈栩然喝完了饮子正耍匕首呢!

她原本就有一把匕首,陈舍微可知道呢,夜夜压在软枕底下。

只是她嫌钝,手里这把可好了,又薄又利还有韧劲,硬而不脆,挑进人的骨头里都不会断。

谈栩然想事的时候喜欢转笔,手里没笔,就开始转匕首了。

锋刃冷光闪动,匕首木柄是一只螽斯,谈栩然自己雕的。

这倒不是为了多子多福的意头,而是这种体态巨大的鸣虫叫声响亮,能传出十里地之遥,可震百鸟!

陈舍微看得脖子凉,见那匕首在谈栩然手里听话的好似拴了绳,怎么耍都丢不出去,略带一点纳闷,道:“夫人是学过?”

谈栩然一双如丝媚眼,斜斜看来,“是啊,夫君可怕?”

前世在青筑小楼,她倒学了不少,琴棋书画,只是陪玩耍乐,但作为一个卖笑女,她练得委实不好。

柔情媚曲,她弹得好似能迸出暗器;

下棋又不会迂回作假,回回杀的那些恩客头皮发麻;

书法要静,可她满心狂躁,只用粗毫做狂草;

画更是只会画虫子,倒能引住几个喜欢斗虫的,可她不惯着那些人吹牛皮,凡是在对鸣虫这件事上夸夸其谈,叫她逮住了,绝对戳破。

唯有这舞剑么,刚柔并济,需要一点狠戾才勾人,最适合她。

谈栩然学得也仔细,撇去那多余做作的下腰弓腿,水袖缠魅,教习也说,剑舞就是剑术。

所以青筑小楼从不敢给她开了刃的刀剑匕首。

“我怕什么?”陈舍微摸摸脸,道:“小心些别伤着自己就成。”

反正都是铁匠的事情,陈舍微还给打了好些农具,一溜簇新的让郭果儿送到乡下去,将吴缸分发。

“账上现银快空了,若不是王吉结了一轮,今儿就挂零了。”谈栩然说着,可并不担心。

陈舍微账上的银子快花空了,又不是谈栩然账上的,打从一开始,俩人的账就是分开记的。

谈栩然去年虫儿卖的不多,但只只都精,王吉说了,且看今朝呢!

虽说谈不上大赚特赚,可她半分都没花呀,加上卖画样的银子,几百两是存住了的,即便陈舍微把账上银子都花出去了,她也能支着家。

听谈栩然这样说,陈舍微直起身来,谈栩然将他按回去,道:“还够,别琢磨了,留着心神养护自己,别太耗损了。”

陈舍微脖颈被她拎着揉了揉,舒服得像被顺了毛,可此时却听郭果儿火急火燎的在正院外喊道:“六爷,六爷!”

孙阿小骂他,“鬼叫个甚!姑娘练字呢!”

陈舍微和谈栩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就见郭果儿形容狼狈,半个身子都是泥巴,压低了声音急切的说:“六爷,吴老三被县衙的人逮了!”

孙阿小忙朝陈绛屋里看了眼,门还掩着,吴燕子大约听不着。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郭果儿咽了口沫子,道:“我也搞不明白,我同老三就站在道旁说话,他还夸锄头好用呢,就见,一队骑兵惊了马,冲着稻田就踩过来了,稻苗都结青穗了,多心疼啊!可老三那人您晓得的啊,他不是没脑子,虽然气,也忍了,只忙着从水田泥沼里救人呢。但,但……

郭果儿驾着骡车狂奔回来的,脑子都有点颠散了,此时灌下一口热茶,略微平静几分,猛地一拍脑门,道:

“杨家人搅浑水!一团乱呢!他们忽然嚷嚷着说老三嚼军爷坏话,又说军爷这样辛苦,本就该好生伺候,踏了几株稻苗算个屁,要你全家命都行。吴家三个儿,因为花了些银子,所以各个在家的,杨家就又扯动这事儿,所以老三就被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