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黑黢黢的, 陈舍微就被甘力喊起来结拜。

他本来就看书到很迟,几乎是刚歇下又起来, 故而昏头昏脑的, 跪在蒲团上,甘力说一句他跟一句,糊里糊涂的就成义兄弟了。

‘这人是叫我给哄骗成弟弟的。’

甘力见他迷迷瞪瞪那样, 真是想笑,从腰间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铁疙瘩递陈舍微。

陈舍微低头一看, 顿时精神百倍。

□□啊!

“这是哥哥的礼, 瞧你也挺多糟心事的, 倭寇近来越发猖狂,虽叫我们赶了回去,秋汛时只怕又闹起来, 你嫂嫂说你总是进城下乡,在路上奔波, 这个留给你傍身。”

陈舍微僵了半晌, 道:“哥, 这牢靠吗?不会自己就炸了吧?”

“放心,这又不是跳雷, 你不点, 怎能炸?”

甘力漏夜回泉州,马蹄声响在泉溪空寂的夜色中,陈舍微回首见甘嫂扶着门框默默落泪, 心道,‘虽是夫妻, 可这聚少离多的, 同牛郎织女差不离了。’

回到屋里, 谈栩然也没睡,倚着身子在等他。

“甘大哥怎么就忽然想着说要同我结拜呢?我与他本就兄弟相称了。”陈舍微脑子混沌,想问题也慢了。

他钻进被窝时带了点凉凉的夜风,谈栩然淡声道:“明天收拾一下侧院,让嫂嫂和侄儿住。”

陈舍微眨眨眼,“噢,原是为了这个。”

“倒也不必把甘大哥想的这么利己,若不是真的把你看成弟弟,哪敢把夫人幼子都安在这?”

“嗯,这倒是的,只他帮我救下吴缸这事,就已经扯平了。”

谈栩然侧眸看他,道:“要同甘大哥好好相处。”

话说出口,又觉得多余,陈舍微与人相处从来都交心,甘力不就是被他一点点消解了原身残留下的低劣印象吗?

“我晓得,甘大哥讲义气,如今在军中又得用,甘嫂性子又温厚,自然要与他们一家好好相处的,咱们家与族里怕是八字不合了,同甘家相处着,等小白粿长大了,说不定能处成通家之好呢。”

陈舍微喃喃念着,泛起困意来,唇瓣蠕出低低细语:“夫人,你好像早就知道甘大哥能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他已合了眼,没有看见谈栩然那个转瞬即逝的复杂表情。

“大哥英武,想来不难。”

陈舍微觉察到谈栩然滑进被筒里,那柔软的身躯与声音同时贴了过来。

“大哥走时,嫂子也醒着呢?到底是久别胜新婚,孜孜不倦呢。”

陈舍微作为男人,出奇敏锐的从谈栩然的口吻中感受到了一点羡慕。

他有点不确定谈栩然是不是那个意思,但这句小话吹进他耳朵里,吹得心火呼呼直窜。

‘这可忍不了了。’

陈舍微正准备翻身扑过去,谈栩然蜷了身子,往他怀中一缩,柔韧的四肢却舒展开来,如无心的柳枝一般探进去,枝叶又绕出被筒,扯落帷帐,遮蔽住窥视的月色。

肉身没在黑暗柔软之中,仿佛消无了,唯有几处格外鲜活。

陈舍微也想碰她,摸一摸她身上其他的温软缝隙,肯定更要命。

可耳垂被含住了。

“不要动。”

命令顺着舌尖游弋到耳,又钻入脑中。

陈舍微想说这样好不公平,他也能让她欢愉的。

可甫一张口,他就恨不得闭上。

脚踏上银丝碧青的绣鞋摞在黑灰布鞋上,随着月亮被帷帐后细碎的吟哦声羞得藏入云雾,鞋儿也没入黑甜香梦中。

直到阳光从无到有,由淡转浓,将水汽潮寒都蒸腾,迎来蓬松又轻盈的新一日。

陈舍微出门要去巡田,稻苗结青穗,夏风一吹,转黄就能收了,烟叶除了供卷烟店的那一批,余下糙种用来杀虫的也在收了。

陈舍微坐在马车里,拭了拭额上渗出的微汗,把水壶给赶车的朱良递过去,道:“多喝些,今儿真是热,可别中暑了,还好夫人心细,让阿巧给我备了三个水囊呢?绿茶你可喝得惯?还有紫苏酸檬饮子,要不要?”

夏天说来就来了。

天若是晴得久一些,可以用晒烟之法,也省些柴火和人工耗用。

杀虫的糙烟叶,陈舍微就决定用这个法子,眼下吴家屋前的明堂上密密麻麻的晒着烟叶,一片片交叠如鱼鳞,铺好后还得盖上一层烟帘,日晒夜收,不可淋雨。

陈舍微取下一片烟叶细看,就见大部分已成黄色,就是叶脉叶柄还没有干透。

“这种程度的烟叶可以叠起来晒了,也省些地方。”

陈舍微抬头看吴家屋顶上也都是,还有村里中公的空地上,吴家也出了银子租下晾烟叶了。

吴家兄弟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除了吴缸,其余两个也一左一右的架在他,像是怕陈舍微跑了一样。

“怎么了?”叫仨男人跟得这么近,陈舍微挺别扭。

“杨家这几天号丧呢。”吴缸一脸严肃,左脸上还有一大块淤青,是杨大河在慌乱中趁机给了他一肘子,“怕他们不长眼,动什么歪心思。”

陈舍微嗤了一声,道:“自作自受。”

何氏给他端来一盏茉莉花茶,又给守着马车的朱良提了一盏去。

陈舍微抿了一口,觉得不错,野茶乱窜的辛辣味几乎消失殆尽了,不用茉莉花香来盖基本也尝不出了,收价也比去岁高了一成。

“夏茶前的肥施了没?”

吴缸点点头,道:“嗯,都施好了。”

除了烟叶外,陈舍微还让在没人要的山头上种了些除虫菊、雷公藤、闹羊花之类的,其实乡民也都知道这些花草能杀虫,只是觉得效果不大好。

“除虫菊的药性都在花里,应该在花开六七成的时候采摘,太早太晚都不行,刚采下来就要及时晒干,这样的日头,”陈舍微眯起眼打量天空,“六七天吧。晒干之后就要小心储存了,最好是避光避热避潮的地方。”

吴缸琢磨了一下,道:“那就用厚实的宽叶儿包了,悬在梁上。”

陈舍微点点头,道:“嗯,泉溪的虫药铺面已经看定了,这两日打扫了就能搬过去了,就不占你们家地儿了。”

“六少看您说的,这有个甚,叫我们睡叶儿堆上也无妨。”何氏提着茶壶在一旁凑趣。

吴缸好学得很,又道:“六少,那雷公藤和闹羊花呢。”

“雷公藤的毒在根皮上,细根尤甚,嫩叶里也有。”陈舍微想着,皱皱眉道:“雷公藤太毒了,你收了别往家里拿,直接送到铺子里去,还有闹羊花也是一样的,花茎叶都有毒,榨了汁兑了水用喷壶来撒,还有,一定一定要吩咐下去,撒的时候口鼻要用布捂住,要顺风撒,万不可逆风。”

吴缸肃然的点点头,道:“我会让性子稳重的人去做这事。”

听着两人说话,何氏用胳膊碰了碰吴筷,吴筷摸摸头,没开口。

吴缸瞧见了,就道:“六少,您上回说茶籽饼也收的。”

“是啊。茶籽饼治蚂蟥、蜗牛最好用。”陈舍微顺着吴缸的目光看向何氏,何氏不好意思的搓了搓衣角。

吴缸继续道:“我大嫂娘家新开了榨油坊,余下的茶籽饼可拿来吗?”

“自然了,茶籽饼就是茶籽饼,东西好就行,既是大嫂娘家,更方便不是吗?”

陈舍微一笑,看得何氏脸都红了,忙道:“多谢六少。”

第58节

她娘家是借了吴家银子才开得起榨油坊,虽说有借有还,可吴老爷子没要利钱,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借钱不要利?

何氏打心眼里感激。

陈舍微账上的银子若是在泉溪镇上买了铺面,那就真的捉襟见肘了,所以虫药铺子是谈栩然掏银子买的,自然也落在谈栩然名下。

郭果儿去县衙跑文书手续时,还备了些碎银子以求个方便,没想到那书吏一听是陈家六少的,只赔笑说不必了,公事公办罢了。

郭果儿也没当一回事,只想着是给陈家族里面子,可半道上一拍脑门,想起之前来县衙过手下等田的契书,不也是磨磨唧唧吗?

哪是给陈家族里面子,这是叫甘力给吓的!

虫药铺子也招人呢,王吉给荐了俩,其中倒有一个算熟人,是许大娘的儿子,许仲。

许仲在泉州药铺里当了几年的二把手,一直升不上去,钱没怎么挣,家也顾不上,老大人了,同媳妇只有一个孩子。

许大娘觉得不成,就去泉州把儿子拽回来了,陈舍微刚好要招人,虫药铺子也算与许仲对口,沾点药嘛。

许大娘听说了,带着许仲提着礼儿上门来,碎碎叨叨一直数落他不着家,不给许家开枝散叶。

陈舍微听着还蛮有趣,许大娘性子爽利讲理,不像有些婆婆,儿子一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还要埋怨儿媳不中用,怀不上。

许仲瞧着应该是随了爹,软乎性子,那嘴张着老半天了,尽喝茶了,想插话插不上,见谈栩然来了,连忙咬牙钻出来一句,“娘!”

许大娘这才后知后觉,陈舍微也只有一个女儿呢!

谈栩然又不是顺风耳,没听见许大娘前头的念叨,只觉得自己一脚迈进来,大家却都不说话了,故而不解看向陈舍微。

陈舍微只笑眯眯的,道:“许大哥既愿意,那就来虫药铺子试试吧。”

许仲忙站起来,道:“您雇了我,那就是东家了。我倒是愿意的,只是这虫药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种田的都是苦劳力,舍得花这个银子买药吗?”

许大娘一个劲的白自家儿子,哪里见过自己给自己砸饭碗的蠢货!

陈舍微倒觉得许仲这性子不错,起码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主儿,就抄起自己誊写好的一份价目给他瞧,道:“都不贵的。”

花草都漫山遍野长着,成本极低。

许仲细细看着,道:“一亩稻田,只需用三十斤闹羊花浸液,三十斤的浸液只这个价,确不贵啊!可效用呢?”

听他还要问蠢话,许大娘就觉得心口发堵。

陈舍微觉得许仲这样较真,应该是个做实事而不善钻营的人,难怪总是升不上去。

于是他起身笑道:“我后头的菜园子里就使了些,许大哥随我看看去?”

方才进来时,一院子繁茂妖娆的花藤已经让许仲震惊了,他还想吟个一句半句的,被许大娘一巴掌拍进屋里去了。

许大娘今儿也是头回进陈家来,盯着院墙上的尖竹片看了许久,嘀咕着回家也让老头和儿子给弄上。

泉溪这些年虽然还算安生,可零落有倭寇深入的消息传来,最近一处就在山涌。

虽说住在镇上比住在乡下好多了,起码散寇不敢贸然来犯,可谁又说得准?

许家只是稍殷实些的本分人家,到底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心里总有几分惴惴。

许大娘一向乐天,步移景动,她瞧着陈家的菜园子,忧愁的心思就像阳光下的薄雾,很快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