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筑小楼背后究竟是哪座靠山?”陈舍微想了半晌, 道。

王吉听过一些传闻,但也只是传闻而已, 于是指了指天, 戳了戳地,又朝天井里的一池水努了努嘴,道:“都有。”

“直接供货我是不愿意的, 一手腥臭银子,而且还没法同指挥使交代。”

陈舍微不晓得旁人如何, 他只知道杜指挥使和上一任指挥使都恪守海禁之令, 陈舍刞早年间同人合伙做茶叶买卖, 结果那人与水匪又勾连,银钱数目颇大,害得他也差点下狱。

那时陈家老一辈几个都还在, 瞬息间拉起一张关系网,但他们与老指挥使之间又有旧怨, 费了好些交情才将陈舍刞保了回来。

杜指挥使上回偶见陈舍刞, 还用这件往事敲打了他。陈舍微还是头一次见陈舍刞露出那么忌惮恭敬的神色。

王吉没说话, 他知道陈舍微有下文。

“年前烟卷铺子会给左老板出一批大货,其中四成是尖货, 年节里最卖的上价,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亲自来盯着的,咱们将这事同左老板说一说,他在商场上也算是漳州的地头蛇, 就请他先做中人去说和一番,看看对方肯不肯从他手下拿货, 若是他一张嘴谈不拢, 那么年后咱们去漳州坐下来议一议, 到底是求财为上,喝茶吃酒能摆平的事,想来他们也不会非要动刀动枪,硬要弄出点血光之灾来。”

这话虽有道理,可亡命之徒要是一个不痛快……

王吉咽了口沫子,道:“去了漳州,岂不是鸟入樊笼,自投罗网,到时候生死岂不是别人说了算,哪还有底气讨价还价呢?”

陈舍微一想到要离家,就很担心谈栩然,眉头皱着,道:“当初不是答应了番薯育出苗儿来要分给漳州卫嘛,可以用借这个势去漳州。”

王吉大松一口气,为公务去的,身边必定随侍众多,只是见陈舍微面带隐忧,知道他是担心谈栩然的身孕,就道:“我瞧薯种一事未必会叫你去,泉州卫九成要派黄狐狸去,我借他的势一道去就是了,你就不必去了。”

陈舍微讶异的看着王吉,神色很是动容,王吉一哼鼻子,道:“哥们我仗不仗义?”

他们之间也不必说太多矫情的话,陈舍微张了张嘴,就见王吉把个匣子一搁到茶几上来,对来添茶的小荠道:“我灶上没酪,榛子也吃完了,这柿卷还是请你们厨房替我做了,唉,我可要原样带回的啊!”

陈舍微忍俊不禁,道:“谁还贪你一点柿子了!”

柿饼是不稀奇,不过溏心柿饼就难得了。

他想起一事,道:“甘大哥今儿来泉州卫述职,一家子晚上就住我这了,我整治些酒菜,一道来吃。”

王吉好奇道:“甘大哥是不是要升千户了?”

陈舍微笑道:“你消息倒快,是有这么回事。”

甘力来时路上浩浩****一群兵马,只是幼子稚嫩,还受不住颠簸,赶在城门关前进了泉州。

因为是结义兄弟,虽然入了夜,但还是请进了内院,一道坐下来吃。

甘嫂越发丰腴秀美,看着谈栩然的肚皮直言,“真好,真好。”

小白粿已经有些男孩子样,生得很白很清秀,若非一双单眼皮有些凛冽,只怕长大后在军中要被人笑话成小白脸。

他弟弟就全然是甘力的模样,虎头虎脑,小小年纪的就一副稳重不爱说笑的模样,坐在陈舍微竹匠打的一把高脚凳上,极豪迈的自己抓鸡腿啃咬。

这葱油鸡是没加一滴水焖出来,皮嫩肉烂,几颗小米牙也够用,吃得他是满脸的油花。

甘嫂要给他擦脸,他都嫌甘嫂碍着他吃东西,把甘嫂的手按下,奶声奶气,又莫名有种威严气势,“乖乖的吃饭。”

这大约是平日里长辈对他说的话,言外之意就是莫管我。

听得众人捧腹大笑,最后还是小白粿一个帕子拍在他脸上,狠狠的抹了一把。

住在兄弟家中可比住客栈舒服多了,待客的小院本也没什么人来住,就是给甘家人备的。

屋子是连在一块的敞间,关门是两间屋子,开门就是一间屋子。

炭盆早就烘暖了,两个孩子脱了臃肿的袄子,轻松又舒坦,在厚厚的兔绒垫子上直打滚。

这兔绒毯子甘嫂也得了一条,喜欢的不得了,刚铺出来没几天,就又是尿又是奶的,一贯好脾气的她也有些忍不住了,当即就让人卷了起来,只等孩子再大些。

“去,先洗澡去,雪白白的毯子,叫你们滚得黢黑。”甘嫂蹲下身,拍了拍两个供得老高的小屁股。

偏阁浴室的炭盆更旺,根本不用担心孩子们洗完澡会着凉。

外院小厮恭敬的来问他们要吃什么宵夜,甘力原想说不用了,听着偏阁一阵阵喧闹的泼水声,又想着这俩崽子在马车上一顿好睡,精神足得很,这回来又只跟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恐拿捏不住,顿时头疼得紧,就道:“随便整治点就行了。”

他们并非自家主子,喜好一时间难以拿捏,最怕就是这一道‘随便’。

甘嫂善解人意,就问:“灶上有什么方便?”

“想着两位小公子,所以能做牛乳炖蛋,夫人还让灶上取用了燕盏、红枣、银耳、雪梨,您要吃想吃汤面、面线、蚝烙一类也是好做的,咱们护院值夜都有吃的。还有早膳想吃什么都可以讲,哪怕是府里做不出来的,边上都能买到现成的。”小厮微一让步,露出身后托盘上两串去了籽儿的冰糖葫芦,又道:“这是内院灶上送来的,说是见小公子吃荤吃得多了些,若是怕肚里过饱,睡得不安稳,可以吃一根。”

甘力大笑了声,摇头道:“我那俩儿子,吃石头都化得掉。”

“那就过两个时辰,再送一盏牛乳炖蛋来。”甘嫂想了想,道:“一碗银耳雪梨,一碗汤面。”

陈舍微今日同甘力、王吉坐下来还喝了小半坛子酒,明儿二房的人回来,大房要给他们接风洗尘,陈舍微也得去,那可就没什么喝酒的心思了,更别提陈舍度前些日子刚来信骂过他,还没见面,心中就有怨气。

二房举家回来,虽是回来过年,但更多是因为二房出了正月就有两桩喜事,一嫁一娶。

陈梅出了正月就要成亲了,夫家在南直隶,公公是五品官,未婚夫是七品。

打小订下的婚事带点赌博的意味,到了子女该成亲的年岁,两家人门第还相当,也算走运了。

她原本也觉得自己的婚事不错,可一想到要一个人嫁去那么远,就心慌得很。

再者就是她兄弟陈昭明要娶亲,娶的是闽东福宁知府家的二小姐,在老宅行了婚事,就要跟着二房去湖广,同陈梅一样,也是背井离乡。

“唉。”陈梅无知无觉的叹了第三口气,兰菊荷都看她。

原本她们求了米氏,终于解了禁足,可陈砚墨也从月港回来了,两位女先生要避嫌,所以住到清源山上去了。

年下清源山庄不比平日清净,米氏更不许她们去了。

“整日的学学学,字写得好有个什么用?牡丹和芍药都绣不清楚!”

陈梅不服气,闷在屋里几日就绣了一副百花图,朵朵分明,就连月季和玫瑰都能清晰辨认。

那日正好是二房回请众人吃饭,几个女眷在后宅闲聊天的时候,陈梅就拿给米氏看。

这样出息的女儿,米氏却更恨她夺了儿子的才气,语含讥刺的道:“倒比你兄弟生辰时,送的那身衣裳上的绣工好,我就没见过那么粗头粗脑的一只鹤!”

谈栩然看向陈梅,见她无声的呼出一口郁气,道:“娘,二哥生辰我送的是一块墨。”

陈兰用指尖掐开一粒瓜子,但又没吃,连壳带肉的丢回攒盒里,道:“娘,那身衣裳是我绣的。”

她好文章书画,不喜针黹,性子疏懒些,不似大姐陈梅样样好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遭两个女儿一起下了面子的米氏脸色难看起来,正要斥回去,就听谈栩然笑道:“这花儿也绣得太灵气,叫我拿回去做花样子可好?绣娘的手艺是好,可惜太匠气。”

陈梅面上那层淡漠的浅笑顿时鲜活起来,她眼睛都弯了,双手捧着递给了谈栩然。

米氏绷着脸端坐着,眼角就瞥见谈栩然给左边的曲竹韵看看,又给右边的蔡卓尔赏一赏,不住的夸赞。

就连纪氏也凑趣了一句,见米氏不言不语的瞥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抿起了嘴。

“主要是丝线辟得好,颜色又绞得细,”蔡卓尔也擅绣,说得出一些门道来,“瞧瞧着一片瓣上几重变幻多漂亮?嗯?”

听她征询自己的意见,纪氏忙道:“是,是。”

陈梅不独揽功劳,道:“是小菊帮我劈的线,她做这个特别厉害,我顶多劈四股,她能劈六股。”

菊、荷两个都是庶出,而且陈菊又残了,米氏嫌她坐轮椅难看,就没叫她出来,听陈梅又提及陈菊,更觉得她是故意的,要同自己别苗头!

米氏越是打压几个女儿,谈栩然几人越是要抬高,像是交锋。

末了曲竹韵来了一句,“你也真是古怪,一年到头没见女儿几次,怎么这样口硬,家中已有严父,你这严母不当也罢!再说了,瞧你在俩儿子跟前,倒是一口一个宝儿,又一口一个贝儿,阿明娶了媳妇过门,你到时可别像对大儿媳那样吃味!又叫人家新婚就去给你陪夜!”

陈砚墨在家,曲竹韵心情特别不好,故而言语也不婉转,说得米氏是面红近紫,无比尴尬,看得陈梅内心五味杂陈,陈兰拈起一枚橄榄吃了,掩住唇边笑容。

第140节

告辞时,谈栩然挽了曲竹韵,轻声道:“他可有什么为难你的地方?”

“没有,他都住在外院书房,儿子都只看了一回!我只是一想到他这人在家里就觉得不舒服。”曲竹韵说着一拽谈栩然的腕子,唇贴到她耳边,道:“我觉得他那龌龊心思还没歇!知道你有孕那日,茶都少喝了两壶。”

谈栩然皱眉又忍不住笑,道:“你放了多少耳目啊?”

曲竹韵故作无辜的眨眨眼,道:“全是啊。”

说话间蔡卓尔别了纪氏,快步跟上来,三人一起往外头去。

瞧着蔡卓尔清清爽爽一个人登上了马车,曲竹韵心里有些羡慕,瞧见自家马车边站着陈砚墨,想着等下要同他在一个车厢里,就觉得要呕。

谈栩然有孕后,陈舍微把公家的马车拿来私用,大得像艘船!这可是坐十来个人都绰绰有余的。

其余几人都见过这辆马车了,唯有陈舍度和米氏是头一回,下巴都快掉了。

直到陈舍微的车马离去了,陈舍度才摇摇头道:“爹过两日就回来,到时候有得老六好看!真是色令智昏!做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陈砚墨一上车就合了眼假寐,一副不愿与曲竹韵说话的样子,曲竹韵叫他赶了先,弄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直接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同你讲话!

寻常马车摇晃远远不及陈舍微那‘船’来得安稳,可即便晃**的再厉害,却始终抹不掉陈砚墨脑海中的那抹身影。

她月份大了,走路时有个不常见她做的扶腰动作,掐着衣裳,掐出后腰折进去的一段弧线,娇婉的不知该怎样描述!而且她孕中面容更美,肌肤莹泽有光,周身好似罩了一圈柔光。

陈砚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蓦地想到她肚里是陈舍微的种,一切旖旎幻梦消散,只余下一摊漆黑粘稠的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