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真是贵人事忙, 请了你几回也不给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回泉州了?我们要同你做买卖是看得起你, 别摆谱摆个没完, 以为那姓陈的泉州卫做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儿就能保的住你了?连他自己都够呛!宫里的九千岁在湖前湾、大澳湾里都有三艘大货船,漳州卫心知肚明也没问一嘴,睁大眼睛瞧瞧, 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这人身上一股咸馊馊的味道,在这恣闭狭窄的车厢里更是难闻。

王吉今儿穿的袄领高, 吴燕子又亲手缝了一圈兔绒在里头, 他一手掐着脖子有些费劲, 见王吉憋得也够呛,这才一松手。

王吉猛得一抽抽,缓过来后又险些自己的肺咳出来, 抖着身子蜷了蜷,道:“咳咳, 如, 如今做烟卷的人多了去了!你总盯着我做什么?驴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啊。”

那人不耐烦的给了王吉一脚, 道:“那些佛郎机人最喜欢你家的滋味,利润能多出两倍去!要么, 给方子也行。”

这一脚蹬在王吉腰上, 叫他又痛又气,男子的腰,能这样踹吗!?

他好一会子说不出话来, 艰难道:“方子不在我这,我不知道方子。”

“不是说陈舍微同你亲哥俩一般吗?好过同姓族兄。”那人阴恻恻的笑道。

见王吉还不肯松口, 那人磨了磨牙, 似乎是上头有交代什么, 只能强忍脾气,道:“你怕个屁啊!?送你银钱都不要?也不用怕有什么连带的,重新给漳州的青筑小楼供货就行了,要多少给多少!”

王吉的脑子现在有点想不动事儿,只听见一声‘噌’,像是兵器出鞘,毕竟是性命要紧,他忙抱头叫道:“好好,我,我想想法子!”

半晌没有动静,只觉得车架一晃,像是卸掉了重物。

王吉缓缓拿开护着头的胳膊,半爬半跪的探出头去,夜风萧瑟,弄堂里浑无一人,见车夫瘫在地上,毫无知觉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的摔下去,“老叔老叔!”

这可是打小就给他爹赶车的人呐!

幸好,这帮人显然也不愿将事情闹大,只是弄晕了他,没有闹出人命来。

“少爷啊。你,你招惹上什么人了?”

老车夫刚转醒,也不管脑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上上下下把王吉打量了个遍,见他无恙才松口气。

王家还没后呢。

“就是在云霄的时候,往咱们住的客栈里扔刀子和信的那伙人。”

王吉一边扶起老车夫,让他坐到马车里,一边不怎么娴熟的拽起缰绳。

老车夫缓慢的理解着这句话,道:“那咱们现在是去陈家吗?您不能一个人抗这件事啊!”

“先回家吧。要不然赶不上宵禁了,夫人会担心。”

王吉后脖子都是冷汗,风一吹遍体生寒,他总觉得还有人盯着他,不能直接就冲到陈家去。

他这样回家也够奇怪的,老车夫满头鲜血的倒在车厢里,他则浑身冷汗,面色惨白,就像是撞了鬼。

“找,找个大夫给老叔看看。”

王吉口干舌燥,囫囵在外院灌下一杯定惊茶,换过一身衣裳,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脸上也有些血色了,这才往内院去了。

吴燕子还没睡呢,正坐在灯下习字。暖灯佳人,一眼就叫他心中安定下来。

她成了亲,做了夫人,梳了髻,可还是一张圆乎乎的脸,笑起来半分不改。

她每日练字的习惯是在陈绛身边养成的,原来的字像一只只鼓鼓囊囊的甲虫,没棱没角,糊成一团,一张张大字过后,渐渐舒展开来,说不上秀气文雅,更遑论风神俊逸,只是够用。

王吉自己一手臭字,有时候写信就让吴燕子代笔,抵过这一日的功课了。

“呀。”吴燕子被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悄没声的站在那?等着你吃饭呢,叫他们传菜吧。”

王吉哪还有饿的感觉,可今儿天冷,家中要吃锅子。

暖锅的锅子也是陈舍微送的,唤做‘鸳鸯’的一只金红铜锅,又漂亮又好用,底下炭火一点,不多时就热了,菌汤红汤翻涌起来,香气由淡转浓,肚子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今儿怎么想起吃锅子来了?”王吉坐了下来,又忽然转脸对上了菜要退下去的仆妇,哑声道:“叫小厨房给炖个补气血的药膳来,给外院老叔送去。”

“你嗓子怎么了?”吴燕子没细看他,又道:“阿哥家里吃锅子,备了好多料,原本想叫咱们一块去的,可我说你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阿嫂就让灶上每样给拿了些,锅底也送来了,咱们吃现成的。”

吴燕子不喊陈知事,也不喊陈老爷,家里有大哥、二哥和三哥,阿哥喊的就是陈舍微。

出嫁时陈舍微给的嫁妆可不薄,两家人是实打实的情分,担得起她这一句亲近的称呼。

“老叔怎么了?”吴燕子先把碟里的鹌鹑蛋和豆泡下进去,还有芋头、萝卜等需要久煮才好吃的。

王吉脖子还隐隐作痛,不敢吃辣,拿起手边一碟荤腥,拨了几块排骨、腊肠下进菌汤里去,余下的各种鱼片、花蛤、蛏子、活虾、波斯菜、晚菘之类,随吃随烫。

他犹豫着要不要同吴燕子说实话,只怕吓着她。

可又想起陈舍微与谈栩然平日里都是有商有量的,便斟酌着道:“生意上的事情,有些人要我供烟卷,我没搭理,半路截了我的车。”

“啊?那你可有受伤?”吴燕子忙道。

王吉扁了扁嘴,道:“就是脖子疼,腰上叫人踹了一脚。”

他抬了抬下巴,撩了衣摆叫吴燕子看,见她满脸的心疼,好似吃了蜜一般。

“明日就该青紫了,骨头可有伤着?”

“那倒没有,我自己心里有数。”王吉道:“要伤了骨头,我哪还坐得住。在外院也叫大夫看过了,这都是皮外伤,敷不敷膏药都得七八天才能退,我也喝过定惊茶了,本来半点胃口都没有,一闻锅子味,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说的什么话。”吴燕子忧虑的坐定,舀出一只蛏子夹出软肉搁到王吉碗里,认真道:“该同阿哥商量个对策。”

蛏子肉鲜美无比,半粒沙子都无,吃得王吉不住感慨,陈舍微家的吃食就是挑不出毛病来。

“怎么不讲话?”吴燕子不解的看着王吉。

瞧着她大眼睛圆溜溜的,他生出点戏弄的心思,故意道:“人家说,要么给货,要么把烟卷的方子弄来也行。”

吴燕子听了一愣,原本饱满的面孔隆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线条。

“你同阿哥的情意难得,这么大个祸患威逼着你,他不会束手旁观的。你还是要与阿哥说,不要自作主张,弄得不可收拾。”

王吉笑了起来,道:“还以为你听了这话,会给我一下呢。”

吴燕子松口气,道:“打你作甚?你刚受惊,心思一时想左了也不奇怪,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若非如此,我阿哥、三哥也不会同意我嫁你。”

第139节

她原是个眼界狭窄的农女,在谈栩然身边这么些年,听了她不少教导,遇事不会一惊一乍。

王吉听她只提陈舍微和吴缸,还是对大哥、二哥两家人隐含抱怨,有点心疼的道:“你放心,是事儿总有法子理清楚的。”

吴燕子在泉州城外弄了个养兔场,冬日里陈舍微冷吃生意略淡了些,但陈舍刞同他在虫市边上合开了一个锅子店,开业十来天了,买卖很不错,其中兔肉锅子走得最好,兔肉量有增无减。

冷天养兔场更多一项活计,就是要硝皮,其实入秋天刚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弄了,王吉给找了个货商,过几日就去看皮子货。

两个侄女给吴燕子帮手,所以也都住在王家。

大点的芽儿论起年岁该说亲了,可她喜欢上了在泉州的日子。

白日里去兔场管事,用过了午膳若没事就能回来了,吴燕子除了给发月钱之外,分红是一季一季给的,她手里有银子,吃吃喝喝买买,不知道多快活。

何氏想把她嫁回自己的娘家去,芽儿一听就头大,不肯回去,气得何氏来泉州抓她。

吴燕子听芽儿说过不想嫁给表哥,就替她说了几句话,招来何氏一通教训,言语里有埋怨吴燕子把侄女带的不安分的意思。

“我听婆子说芽儿和叶儿回来了?”王吉夹出一块酥烂排骨,微一拨肉就脱骨了,把肉搁到吴燕子碗里,问。

吴燕子点点头,道:“我递消息回村里,说再要两个姑娘来开养兔场,没别的要求,就是姑娘不点头,别说拉走成亲就拉走。那我白教了?”

王吉笑着摇摇头,道:“若不是你侄女,哪能半分银子没投就拿分红?”

“可还带回来一个意思,要我在泉州给芽儿和叶儿寻摸婚事。”吴燕子苦着脸,道:“这可难倒我了。”

她毕竟出身不高,王吉虽有家业积累,但好些只在泉溪镇上,在泉州够看的只有烟卷铺子,再者他不似陈舍微有官身,从商者贱,吴燕子嫁给王吉,已经是跃了一大步,但说得难听一些,若在场面上走动,她还只有端茶倒水的份。

“我觉得可以往阿狗的同窗里寻摸寻摸,贫家不要紧,咱们有银子,要紧的是挑几个读书胚子。”

王吉的主意让吴燕子的眼睛亮了亮,她笑道:“是了,我之前就听阿狗说,他有个学业很好的同窗,靠娘亲在私塾里替夫子、学子浆洗衣裳才勉强供得他上学。”

王吉捞出一个白胖丸子,有些困惑的说:“不知道我老弟为甚把这墨鱼丸叫花枝丸呢?”

墨鱼丸也是陈舍微那锅子店里独一份的,还有些虾丸、紫菜马鲛鱼丸、芋头丸、猪肉丸一类的。

他这丸子不但是下锅煮,还可以做成炸丸什锦,只是不便宜。

但虫市里出来那一批人原本都不缺银子,自然也吃得起,所以买卖才可行。

“阿哥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有些奇奇怪怪的造词,他呀,是又怪又好的人。”吴燕子都习以为常了,不以为意的说。

瘀痕第二日就显出来,腰上的别人看不见,可脖子上也太明显了,王吉别别扭扭的戴了个围脖往陈家去,还偏是个暖和的晴日。

“今儿戴什么围脖?冷?”陈舍微躺在日头里,浑身暖融融的,看见王吉的围脖就觉得颈上一阵阵刺痒。

王吉反绕几圈解了下来,陈舍微瞅了眼,就见他脖子上一个黑鬼爪!

“谁做的!?”陈舍微大惊,自己可没办法把自己掐成这样。

王吉把昨夜的事情说了,陈舍微忙道:“老叔没事吧?”

“没事,硬朗着呢,就是我说日后不叫他赶车,让他待着养老,被他骂了一顿。”王吉想笑也笑不太出来。

陈舍微看着王吉脖子上的瘀痕就是一阵难受,他只想安安生生赚几个银子,护得住妻女,能安生惬意的过日子。

他也知道烟叶挣钱,银浪涌来就似洪水滔天,所以寻到了泉州卫做靠山,可还是低估了银钱利诱的带来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