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心中, 陡地升腾起了一丝不太妙的预感,椿槿有要事诓瞒,这件事她早就有定数, 但她尚不清楚椿槿到底隐瞒了什么, 二人避开了设伏于四面的岗哨和瞭望台, 一路朝着西南偏门走去。
沛雨如缠丝一般疏松地缠裹在了温廷安身上,方才火-药燃放时所制造的流火正在不远处蔓延,雨侵不止,采石场之外是愈逼愈近的厮杀之声, 后有参将的追兵步步紧追,但阮渊陵的援兵庶几也快要抵达了,这个时候, 温廷安看到椿槿的面色,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去,说:“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媵王殿下正在西南偏门等你,温大少爷, 您不能逃走,你若一逃走,奴家必死无疑。”
温廷安听罢,纵然是再迟钝, 到底也听出了椿槿的言外之意, 至始至终,椿槿都是在循照赵瓒之的计谋在办事,之所以会在隧洞之中放了温廷安, 且让温廷安同参将交起手来,还有意引导参将点燃火-药, 不过就是在混淆阮渊陵的耳目,也在混淆温廷安的耳目。
温廷安殊觉自己上了当,正打算将自己避退数步,逃离西南偏门,椿槿好看的眸色里,噙着一丝清郁的悲戚之色,温声道:“温大少爷,听奴家的劝,束手就擒罢,参将与副将正在采石场那处直扑而来,偏门此处,媵王殿下亦是在静候着您,前后都有伏兵,您目下的情状就是插翅难逃,就别做无所谓的挣扎了。”
温廷安冷然哂笑了一声,对椿槿淡声道:“我逃或着没逃,你对媵王而言,都已经是一枚弃子,从媵王吩咐你绑缚我在隧洞之中的那一刹,你认为自己还有生还的余地么?”
椿槿怔了一下神识,似是在思量着温廷安的话辞。
温廷安趁此逃离了她的掣肘与掌控,兀自调转了一个方向,朝着西偏门疾掠而去,倘若椿槿所言为真,赵瓒之真的在西南偏门处守株待兔,那么,温廷舜一定是正在四处找寻着她的下落,阮渊陵亦是在率兵来镇压媵王的势力,如此,她便是不能给温廷舜和阮渊陵添堵或是拖后腿。
许是计划生出了变节,温廷安的心也被某一种不安的情绪所深深充溢着,当她抵达西偏门时,雨丝转小,隔着一团朦胧滂沱的雾气,她看到了一道玄色的修长身影,气势若身临玉树,幽幽伫立于天地之间,气质却是杀伐且铁血的,温廷安仅一眼,血液登时凝冻成霜,疾步后撤,这个男人不是赵瓒之,又还能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椿槿不是说赵瓒之在西南偏门么?
难不成,椿槿所述之话是假的,是故意引导她去西偏门,其实西南偏门并没有太多的兵防戍卒?
温廷安自知又着了赵瓒之的道,心内有些惕凛,这个时候,赵瓒之徐缓地转过了身来,一面摩挲着拇指处的玉扳指,一面朝着她行前了数步,温廷安蓦觉脊椎之处如遭蛇攀,一阵寒沁沁的凉意,顺着湿泞的地面蔓延攀升,紧紧搅住了她脚踝,进而攫住了她的身躯,教她是丝毫动弹不得。
温廷安不着痕迹地凝视了赵瓒之一眼,男人显然是受过了伤的,脖颈、手腕处皆有覆带显著的血痕与伤创,袖袍之处也蘸染有大片的磨损与血污,明明这些东西会赋予人予狼狈落拓的痕迹,但加诸在赵瓒之身上时,却反而衬突出了他皇族的矜贵与冷桀,他严峻高挺的五官受了雨水之濯洗,变得愈发立体与秾纤。温廷安粗略地打量完了他,也准备退后,但在下一息,赵瓒之陡地迫前数步,如一头蛰伏许久的鹰隼,一举活活擒住了她。
温廷安见状,暗道不妙,忙一记震袖出剑 ,照定赵瓒之的伤处劈削而去,她这些伎俩对参将副将之流还好使一些,但用来应对赵瓒之的话,造相可就有些不够看了。只见殷亮如雪的剑刃被男人的大掌破空震裂了,温廷安的虎口掠起了一阵浓烈的酸麻,庶几是握不住长剑,她还想在顽抗,但赵瓒之并没有给她任何转圜的余地,趁着她握不住剑柄的时候,走了一个箕指沉腕,近乎是以粗暴的姿态,将温廷安的双腕狠狠地反剪在了身后。
『砰』的一记裂响,长剑跌落在了泥地之上,是个不省人事的姿态。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赵瓒之讥诮的声音,如一条吞吐着蛇芯子的冷蛇,一寸一寸地,蔓延在了温廷安的耳屏处,温廷安表情变得冷然沉淡:“媵王,您真以为挟持了我,就能威胁大理寺了么?您可真是太高估我了。”
赵瓒之没继续同她说话,一手摭拾起了地面上蘸血的长剑,一手掣肘住了温廷安的双腕,下一瞬,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一手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包火-药,将其用绳索捆缚在了温廷安的周身。
赵瓒之还摸出了一柄火折子,燃起了一簇爝火,火光若即若离,似是随时准备点燃那一根细细的引绳。
一旦火光点燃了引绳,温廷安便是会即刻没命。
这一回,温廷安知晓赵瓒之打算做什么,他打算以她为筹码,威胁温廷舜与阮渊陵。
得出了这个认知,温廷安心里有些发沉,她身为九斋的斋长,怎么能够给九斋和掌舍拖后腿?
那一刻,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刻,她感觉自己在冥冥之中都能看到黑白无常的影子。
温廷安的大脑一直在高速运转,她要想方设法拖延住赵瓒之,让他不能那么冲动。
奈何,赵瓒之对她所倾吐出来的种种劝诱,都是置若罔闻,她这些话术,对待参将副将,可能会好使一些,能起到虚张声势的效用,但放在赵瓒之这里,则是根本不够看的。毕竟赵瓒之老谋深算,胸中是颇有城府和算计的,又怎么能够轻易被温廷安所说的话给忽悠了呢?
气氛正陷入对峙,倏然之间,一道软剑如熠熠夺目的月色一般,顺着雨势破空袭来,一举斩裂了赵瓒之掌心之中的火折子,火势猝然熄灭了去。
赵瓒之微显怔然,抬眸朝着剑光的方向看了过去。
温廷安心神一动,在浅浅漭漭的雨色之中,她看到了一道少年的修直身影,朝着她走了过来。
温廷舜仍旧是那一袭熨帖合身的夜行衣,又烈又辛的雨风,不断地吹拂着他的袍角和衣裾,雨水顺着他峻峭的眉骨淌下,泅染了他狭长入鬓的眉眸,那一张如瑜玉的脸,在水墨石色之间,一径地入了画。不知为何,温廷安殊觉温廷舜的气质与气场,与平素有些不太一样,当他朝着她走来时,她竟是感觉有一丝陌生,但又道不出是何处陌生。
赵瓒之似乎就是在等着温廷舜来,他掐住了温廷安的脖颈,持刀带着她往后撤了一步,“你是打算救你的兄长的么?”
赵瓒之将『兄长』二字的字音咬得极重,口吻充满了玩味与轻佻,话辞似是意有所指,但他按住不表。
“放开她。”温廷安音色寂冷,眸色更冷。
温廷舜看起来非常澹泊泰然,看不出丝毫的思绪,这也极是寻常,温廷舜的思绪,从不会显山露水。外人很少能看到他情绪的另一面。
不过,倘或温廷安仔细留心的话,她可以在看到,少年的手腕处的青筋狰突,筋络虬结,一道一道苍青色的静脉,以摧枯拉朽之势,蜿蜒入了袖裾之中。
赵瓒之点了点头,道:“本王自当是可以放人,你吩咐阮渊陵撤兵,且将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交给本王,最后筹备一匹鬃马,本王自会放了温廷安。”
这就有些狮子大开口的意思了。
赵瓒之通敌叛国,是十恶不赦的国贼,其罪当诛,怎么能够放他走?再者,他居然还想要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还真是可笑。
如果放他走,还将地契给了他,那不就是给他额外制造了再一次谋反逼宫的机会了吗?
温廷安思忖之间,蓦觉脖颈上一凉。
赵瓒之已经将长剑,横抵于她的脖颈肌肤之上,因是力道更紧,剑刃的一部分已经没入了她的肌肤,隐隐地勒出一道瘀紫,甚至是,还渗出了一丝血珠。
气氛陷入了剑拔弩张之中。
温廷舜看着她,晌久,才道:“好,我答应你。”
空气凝滞了一瞬,连风声吹过鬓发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温廷安一直以为温廷舜不会同意赵瓒之的虎狼之词,但他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瞠着眸,细细凝视着他,一些话即刻想要倾吐出来,但囿于什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话:“温廷舜,你不能答应他。”
若是答应了赵瓒之,那么,九斋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功亏一篑了么?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但没有响应她。
少年半垂着眸,秾纤夹翘的鸦睫,淡寂地覆落下来,投落下一片浓深的翳影,他的神态淡到几乎没有起伏。
赵瓒之看着温廷舜:“很好,阮渊陵扶植了一群纸鸢之中,就属你最识抬举。”
温廷舜道:“我有一个条件。”
赵瓒之问道:“什么条件?”
温廷舜淡声道:“用我的命,换她的命。我跟你走,你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