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命, 换她的命。我跟你走,你放开他。”
滂沱如注的雨幕之中,少年的嗓音如戛玉敲金一般, 在听者的耳屏之中, 几近于振聋发聩, 尤其是温廷安,她整个人都被震慑到了,她不敢相信温廷舜会说出这种话,在她印象之中, 他是诸事诸物都拎得明晰的,怎么会在这种权衡取舍之上出现差池?
春景邈邈,雨声****, 那一场蛛丝般的细雨, 以说不清道不明的姿态,紧紧地缠在她与温廷舜的对视之间, 少年的目光,其质地邃深且黝黑, 一如揉不开的雾,教她辨不清其真实情绪如何,随着那一声话音落下,是她几近于失控的心跳。
此刻, 温廷安的眸色, 渐渐然掺杂了一丝浓郁的复杂意味,这厮知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为何要答应赵瓒之如此谵妄又无礼的条件, 假令真的答应他,将元祐三州的地契一并交给了他, 给他准备了一匹快马——易言之,既是将谈判胜利的果实给了他,又给他留下了一条生路,这到底算什么,那不就意味着九斋所付诸的种种努力,悉数付诸东流了么?
其实,温廷舜是有诸多的权利的,是先发制人的权利,他完全可以不同意媵王的无理条件,完全可以罔顾她的生死。他完全可以事了拂衣去,毕竟,他曾经对她厌离至极,假定她死了的话,他不仅不会感到难过,甚至会获得解脱。
温廷安是如此作想的,在她原来的假设之中,赵瓒之挟持她,对于温廷舜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她不觉得自己在温廷舜心目之中有多重要。要知道,在原书的剧情之中,因为原主不断在这位大反派的雷区里作死,导致温廷舜对她的仇恨值实在过高,最后他将原主做成了人皮灯笼。每次回想起这一段记忆,温廷安就有些两股颤颤,今时今刻,及至她听到温廷舜的话辞时,她整个人,说是震骇也不为过。
在任务与长兄之间,他竟是选择后者。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廷舜,一霎地,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特别微小,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塌陷得颇为彻底。
在温廷安怔神的时候,温廷舜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将纳在袖囊之中的元祐三州的地契,朝着虚空之中一抛,不偏不倚地抛入了赵瓒之的怀中,那一匹鬃马,他也是很快准备好了,让参将牵给了赵瓒之。
不论是元祐三州的地契,还是用于逃命的鬃马,温廷舜都帮赵瓒之筹备好了,目下的光景之中,到赵瓒之该放人的时刻了。
赵瓒之却是继续喝令道:“打开采石场的大门,方圆一里地内不许设伏设兵,待本王行至一里之外,自会放人。”
温廷安眸瞳缩了一缩,赵瓒之不可不谓是得寸进尺,他已经收到了元祐三州的地契,也有了一匹快马,现在竟然提出了更为过分的要求,说以采石场为圆心,方圆一里之内,清除所有阮渊陵所设下的兵马!
这个时候,阮渊陵和九斋的少年们,尚是正在同钟伯清的兵马殊死厮杀,没有太多心神去顾及采石场内的情状,如果他们都在场的话,听到赵瓒之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铁定是不会同意的。
但现在,有且只有温廷舜一个人。
诸事皆是听凭他做主。
温廷安不希望少年继续答应赵瓒之,如果真的答应了的话,那么就真的给赵瓒之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了,赵瓒之已经手握元祐三州的疆土,指不定他日后东山再起,再行起兵谋逆之事也不一定。
讵料此刻,温廷舜眸色悄然黯了一黯,左手拇指徐缓地摩挲了一番右手腹侧,力道轻捻虎口,凝声道:“好,我答应你。”
他居然答应了?!
交出元祐三州的地契、筹备一匹逃生的鬃马,也便是罢了,为什么还要撤掉安置在方圆一里之内的兵卒?
温廷安瞠着眸,彻底陷入巨大的费解之中,她真的是想不通了。
真的完全想不通。
采石场偏门洞开,赵瓒之遂是揽辔蹬鞍,一举跨上了鬃马,两侧的兵卒俱是退让至三丈开外,给赵瓒之提供了一个逃生之路,萧瑟料峭的春雨之中,赵瓒之一路挟持温廷安,驶出了采石场,一路朝东撤退,他大抵是嫌参将副将累赘,此番匿逃,并没有捎上他们,说白了,就是觉得参将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已是沦为一枚弃子,赵瓒之就走了一出断尾求生之计策,甭说参将了,椿槿也滞留在了采石场内,他们后来都被大理寺悉数收押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温廷安身上一直被绑缚着绳索,绳索牵系着火-药,她被放挂在颠簸的马背之上,这鬃马还是一匹快马,一路逃出采石场,辛烈的雨风将她身上的袖袍吹拂了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
赵瓒之的声音从头顶之上,幽幽漂泊了下来,“看不出来,温廷舜竟是藏得这般深,有些意思了。”
赵瓒之说这番话时,口吻端的是意味深长,尤其是后半截话,咬音极沉,温廷安有些听不明白,赵瓒之也没有将这一段话续下去,转而长久地凝视了她一眼,本想抽刀,朝她细瘦的脖颈上落下一刀,割破她的喉咙,但最终,他还是没有下得去手,静默良久,哑声道:“温廷安,后会有期。”
语罢,没等温廷安反应过来,赵瓒之便是将她朝马背之外一抛,这是打算放她一条生路了。
这委实出乎温廷安的意料,赵瓒之居然会放她一条活路。
她犹记得,此前在冶炼场的时候,赵瓒之的原计划是,引燃采石场,她作为人质,是绝对不能活命的。
但现在,赵瓒之居然放了她?
温廷安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就在她准备跌摔在雨中泥地之中时,下一息,身体却是落入了一个敞阔温实的怀抱之中,铺天盖地的桐花香气盈鼻而来,如密不透风的网,深深浅浅地网住了她,温廷安心神一怔,徐缓地抬起了眸,正巧,对撞上了少年深寂如霜的邃眸,温廷安呼吸一滞,下意识揪住他的手腕,力道逐渐收紧,生怕他跑掉了一样。
温廷舜一手撑着一柄靛青色的竹骨伞,将温廷安严严实实地掩在伞翼之下,不让她遭致任何风欺雨淋。方才他一路骑马跟在媵王身后,看着她遭受诸多雨水冲濯,衣衫逐渐湿透,他心中变得起了巨大的褶皱,心脏沉了又沉,诸般滋味,。
温廷安本来有诸多的话,想要问温廷舜,但这个少年举着一柄竹伞,伞面完全都掩在她身上,反观过去,他就是淋雨的那一方,这般看过去,他的眸色吸纳了雨露和雾水的气息,变得澄澈又温和,平素会有的锋芒一并软化,雨水湿哒哒的,尽数浇打在了他额面之上,发丝黏成绺覆在额庭处,发丝之下的一张脸,造相其实是有些狼狈的,但当他凝眸注视过来时,温廷安原先想要质询的话,在此一刻,陡地僵住了,她承认自己心软。
鬼使神差地,温廷安用自己干燥的一截衣袖,将少年脸上粘稠的雨水,一点一滴地,缓慢地,给擦拭干净,且将伞翼推过去一些弧度:“温廷舜,别淋着你自己。”
温廷舜感受到她的动作,起初身体微微僵滞,但他没有阻拦的动作,任着温廷安走近,任着她在他脸上触碰,任何她对他上下其手。
雨一直还在下,但伞翼之下的气氛,已经发生了翻天地府的变化。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舜,问:“为何要挟持赵瓒之,同完颜宗武谈判?九斋里的计划并没有这一环,你明明可以不将自己置入这般大危险之中的。”
“后来,你为何要答应赵瓒之,将元祐三炷的地契给他?还给他准备了一匹逃跑的快马?”
“你救走魏耷他们,跟阮掌舍回合以后,明明可以不用回来,为何你还要回来?”
温廷舜撑着竹骨伞的脉腕,清浅地泛散着一层铁青之色,是因力道过紧所致,他先是陷入了短瞬地沉默之中,这并不是避而不答的意思,而是他在斟酌着话辞,他想说一些心里话,但又怕这些话,会吓退近前的人儿。本来,郁清与甫桑争先向他请缨,让他们来救温廷安,但被他断然否决了,她的命,他要亲自救,交付予任何一个人,他都是不太放心,哪怕是跟随他十多年的亲信都不行。
温廷舜承认自己攒藏有一丝私心。
他匀顺了一口凉气,朝着温廷安走近了些许,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最初的两尺,变成了一尺,最后,又变成了半尺。
温廷安没有后撤,她看着少年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给出合理的解释。
“温廷安。”少年先是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一回,他没再客套性质地称呼她为长兄。
或许,从在这一刻开始,在温廷舜心目之中,温廷安不再是他的兄长,而是把她放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