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雨势愈发滂沱, 冷意如霜降一般浓重,出乎东山之上的翳色霾云,正一点一点地蚕食晌午时刻的残日, 温廷安不知自己昏厥了多久, 她眼前是一片清郁的雾青色, 耳畔处,遥遥传了一阵金戈迭鸣之声,伴随着一阵喊打喊杀之声,这如时涨时伏的潮汐, 一阵续一阵地,撞击着温廷安的太阳穴,随着意识的苏醒, 她觉知到后颈和四肢这些地方, 隐隐约约地传了一阵剧烈的阵痛和痹麻。
濡湿的空气之中,弥漫着硝石气息和药火气味, 极为浓烈,这种气息缭绕在她的周身, 教她极为不适。
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窄仄潮湿的隧洞之中,她定了定神, 纵目粗略望去, 发现周遭尽是炮制而成的火-药、还有堆叠成山的硝石,见至此况,温廷安眸瞳震了一震, 欲要下意识起身,但在此一刻, 她发现自己的手脚被麻绳死死捆缚住了,并且在麻绳另一端,牵系的是火-药的引燃线,只消有人点燃了那一根细线,火-药点燃的那一刹,她瞬即也会被殃及,毫无逃生之机。
她怎么的被困囿于这个地方?
让她好生想一想……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心脏陡地沉了下去,她回想起了自己陷入昏厥前的最后一幕,她当时是蛰伏入了四夷馆之中,于一片残垣断壁之中,只为了寻觅出冶炼场的下落,后来她确乎是寻觅到了冶炼场,还遇到了椿槿和赵瓒之,自己与赵瓒之一番斡旋之后,赵瓒之出尔反尔,不讲武德,三下五除二便将她打昏了。
待她真正醒觉了之后,早已是物是人非。
温廷安手脚丝毫动弹不得,身躯简直是阵痛到了极致,她只能吃劲地抬起了眸心,迟缓地望向了隧洞之外,本想借此看一看天时,丈量了一番现下到底是不是午时正刻,如果午时正刻的话,那就说明谈判正式开始了,如此一来,为何外头会有喊杀之声,是谁跟谁动起了兵器来?
是赵瓒之和完颜宗武么?
还是阮渊陵的援兵到了,跟赵瓒之的精锐,一言不合地干仗起来了?
温廷舜是否带着魏耷、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逃出了升天?
完颜宗武有答应将元祐三州的领土,割让给赵瓒之么?
种种疑绪,于一瞬之间,渐渐然地浮溢上了心头,温廷安的思绪,堪称是剪不断,理还乱,她深深感知到这种不确定感,教她如沉浮于海面之上漂木一般,重心是陷入剧烈失衡的状态,她亟需寻觅一个稳靠的支点——
没料到,她抬眸朝着隧洞掠去视线之时,竟是连洞口的位置都望不见。
温廷安的尾椎骨处,骤地蘸染了一丝极为沁冷的寒意,她后知后觉到,自己应当是被困囿于一座隧洞之中的深处。
“终于醒了?”这时,一道软糯如水的女声,缠缠绵绵地从不远处漂泊了过来,音色煞是动人,那咬字如登台唱戏似的,柔婉百转,在听者的心头处撩云拨雨,随即是,蒸腾起了一片湿漉漉的悸颤。
温廷安眉心陡地一凛,心中平添了一丝触动,冷然循声望去,只见一袭雾青色的倩影,幽坐于一块青灰的嶙石之上,其人正慢悠悠地执着一块指甲钳,慢条斯理地剔着粉色指甲,见着温廷安醒觉了,遂是掀眸勾唇,盈盈地朝她投去了一撇。
这人不是椿槿,又还能是谁?
温廷安牙关紧了一紧,缓缓地撑身坐起,后背半靠在起了濡雾的石壁底下。
椿槿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知晓温廷安在关心什么,她丝毫没停顿剔指甲的动作,曼声道:“目下恰值午时一刻的光景,阮寺卿的兵马赶到了,但被媵王、钟伯清二人的兵马阻拦在了酒场的外面。”
椿槿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了,赵瓒之还没和阮渊陵正式交战,因为他尚在和完颜宗武谈判,势要将元祐三州的疆土拿下。
“他们谈判的情状如何了?”
温廷安想要开口说话,但一开嗓时,却是发觉自己嗓音枯槁沙哑,似是久未说话的人,此际唐突地开了话腔,字句俱是如磨砂一般,端的是粗粝无比,在一片如注暴雨的烘衬之下,尤其显得突兀。
她没有问起温廷舜等人的事情,因为她相信温廷舜,依凭这位少年的能耐,他定然是能够护救魏耷他们,从隧洞底下逃出生天,更何况,魏耷与庞礼臣的武功和身手,还是较为厉害的,解决寻常的虾兵蟹将,是不成问题的。
她唯独较为关切地是,赵瓒之和完颜宗武的谈判情状。
完颜宗武失却了长贵这个筹码,势必会启用第二个筹码,也就是引燃埋藏在地洞之下的火-药,以此来威胁赵瓒之。而温廷安先前已是告知过赵瓒之,有关完颜宗武的机谋,赵瓒之为了制敌先机,也势必会早作绸缪。
平心而论,温廷安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她既是不欲让完颜宗武启用第二个筹码,去滥觞无辜,但也不愿让赵瓒之的计谋得逞。
若是完颜宗武真的将元祐三州的疆土割让给了赵瓒之,那么,温廷安也无法预料到后果会将如何。
她不知晓赵瓒之得到了元祐三州的疆土后,这夺嫡之争的局势会当如何?
她和九斋的任务,本是要去搜集赵瓒之私冶兵械、通敌叛国的物证,当这些物证都搜集好的时候,若是媵王也达到了他的目的,那又当如何是好?
这一场局面当如何权衡?
这是一个未知数。
温廷安试图通过回溯原书剧情,来寻觅一番答案,她阖拢了一下眼眸,思绪陷入沉思之中,结果,与之相关的情节,竟是朦胧了一片,俨似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教她根本观摩不清楚。
这一番不确定性,搅缠在温廷安的心中,效果发酵得愈发浓烈了。
椿槿狭了狭眸心:“温大少爷,你不若好生担心你自个儿罢,性命都眼看不保了,竟是还有心思,跑去关注王爷的谈判结果。”
温廷安寥寥地牵起了唇角:“正系因为我性命不保,纵任是要被黑白无常收走当个鬼,也合该做个明白鬼,明白自己到底会怎么死,椿娘子不若也姑且满足一番我的好奇心,如何?”
温廷安眨了眨邃眸,笑望着椿槿。
少年的面容是极为苍白的,甚至连一丝血色也无,但这丝毫不能掩却他自身的倜傥与英韧,尤其是当少年直视着椿槿的时候,这会赋予椿槿一种错觉,少年正在专注且深情地注视着她。
温廷安深陷于缧绁之中,但并不因此感到畏葸或是恐惧。
这委实是出乎椿槿意料之外的反应,她剔指甲的动作随之顿了一顿,将信将疑地觑了温廷安一眼,似是在甄别她话中的真伪。
椿槿薄唇浮起了一丝蔑冷,道:“温大少爷是打算故技重施么?你之前伪装成了劳妇秦氏,彻头彻尾地诓瞒了奴家一回。少爷以为,你还能在诓瞒奴家一回么?奴家虽是没念过书,也不识得几个大字儿,但也不算傻,自当是识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温廷安以略微慵懒的姿势,依靠在了石壁之下,偏着邃眸,一错不错地笑望着椿槿,她一边轻微挥动着自己手腕处的麻绳,一边悠然地说道:“我都被椿娘子绑在此处了,悉身皆是麻软,了哪来的气力来跟你耍诡计与心思?”
椿槿垂着眸心,眼尾敛了一敛,似是在考量着什么,态度有一丝轻微的踯躅。
见椿槿态度开始出现了一丝松动,温廷安遂是继续笑道:“椿娘子,我已经辨清了自己所处的局势,媵王若是让我三更死,又岂能留我到五更,因于此,我逃也不逃都无济于事,反观是你,大好的青葱岁月,哪能同我一块儿陪葬在此处呢?你将实况告知予我,兴许我还能给你出谋划策,让你逃过此劫也不一定?”
温廷安所述之话,确乎是在理的,想当初,赵瓒之吩咐椿槿将她关押入某一处隧洞当中,显然是将椿槿当做死士来对待的,易言之,温廷安必须死,她死了的话,椿槿也势必会丧失性命。
为何会丧失性命?
因为椿槿正是负责点燃引线的人。
引线一旦被点燃了的话,不出三秒,火-药便会将整一座隧洞夷为平地,谅是点燃引线的人,轻功再是卓绝,也不一定能够完美逃脱此等险厄。
在温廷安所认识的人当中,温廷舜的轻功是一等一的好,他来营救她的话,他的速度,都不一定能追上引线爆燃时的速度。
更何况是,轻功远逊色于温廷舜的椿槿。
假令温廷安死的话,椿槿也一定会死。
但据温廷安对椿槿的了解,椿槿虽说是同常娘一般,时刻效忠于媵王,但椿槿显然是没有向死之志,她还想好好活着。
因于此,温廷安觉得自己不妨去赌一把。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所说的话似的,一直在下的雨幕之中,陡地响起了一丝惊雷,殷亮的雨光掠入了洞窟之中,将两人的面容掩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仍在持续,金戈迭鸣之响,陆陆续续地飘入了洞里,椿槿的目光从隧洞之外,缓缓地拢了回来,她犹豫了几番,正色地凝视着温廷安一眼,似是在确证什么,温廷安适时给了她一个深笃的眼神,这无疑是一枚定心剂,让椿槿最终是歇下了心防,椿槿唇畔的笑意收敛了些许,停住了剔指甲的动作,凝声道:“温大少爷想知道什么?”
这便是信任她所述之话的意思了。
温廷安重新支了支身躯,朗声笑道:“椿娘子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
椿槿悄然怔了一怔,缓过神来,审视了温廷安好一会儿,说道,“温大少爷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罢,弯弯绕绕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回,轮到温廷安笑了一笑,说:“这不是害怕椿娘子不敢同我交心么?今儿有了椿娘子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温廷安一直在忧心,在她陷入昏厥的时候,情势会突生变数,因于此,她凝声问道:“媵王和金国的三王爷,目下谈判情状如何?”
她急切地想要知晓,完颜宗武是否答应了赵瓒之,将元祐三州的领土让渡了出去。
椿槿闻罢,道:“完颜宗武确乎是答应了,将元祐三州割让出去。”
——什么,谈判成功了?
温廷安心里陡地一沉,赵瓒之真的得逞,获得了元祐三州的领土?
下一瞬,却听椿槿话锋幽幽一转:“但三王爷是将领土,割让给了东宫太子,而非媵王殿下。”
这一次的翻转,显然比谈判成功还要教人意外。
温廷安怔愣地问道:“为何会生出此等变节?”
椿槿道:“这自然是拜温廷舜所赐,他挟持了媵王,同完颜宗武谈条件,完颜宗武原本不同意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打算启用第二个筹码,但他发现,他遣人去策反的劳役,统一都遭致了围剿,他的计策行不通了,温廷舜只给了完颜宗武两条路。
要么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要么启奏圣裁,让金禧帝命使者遣返他。
前一种是失地之痛,后一种则是奇耻大辱。
原本,完颜宗武同媵王谈判之时,尚还能有一丝斡旋的余地,至少他能够得到火械与兵谱,在目下的光景了,甭说是火械了,他连半分油水都捞不着。
温廷安有些诧讶,温廷舜竟会挟持赵瓒之,去同完颜宗武谈判。
这是她始料未及之事,温廷舜素来是温沉矜冷的脾性,行事冷若冰霜,很少会做出这般挺而走险的行止。
不该是他的行事作风。
为何他会这般做?
挟持媵王,同完颜宗武谈判,这一桩事体,根本是不在九斋的计策之中的。
温廷安的心中忍不住起了一丝褶皱,思绪有些如旌旗一般,在虚空之中摇曳,又俨似一架树藤秋千,被薰暖的春风在后背处轻然一推,重心高高地扬在了高处,春风已经停息了,但她的心,还在滞留在摇摆不定的秋千之上,吱呀吱呀地**晃着。
这是非常感性的思绪,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但它到底还是出现了。温廷舜在她心中的地位,是有些特殊的,他有时做些什么事的话,便会让她心中的某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下去一块,纵然塌陷的痕迹非常不明显,甚至是隐微不可察觉的,它说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指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弥足忧心温廷舜的安危。
她下意识问道:“那么,温廷舜目下的情状如何?”
椿槿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道:“温廷舜挟持了媵王殿下,你说这个少年能有些甚么事?”
温廷安一听,目色半垂,稍顿了顿,适才反应了起来,她差点都忘了,其实温廷舜不仅轻功极佳,他的武功亦属上乘,软剑是使得极好的,这一点,不仅朱常懿称赞过,温廷安亦是有目共睹的。
赵瓒之的身手,温廷安是真真切切地领教过了,端的狠辣又暴戾,没成想,比起温廷舜,赵瓒之的身手竟是会逊色几分,还教温廷舜给挟持住了。
这就有些出乎温廷安的预测。
如此看来,在朱常懿的鹰眼之术此一课堂之上,温廷舜明显是有意放水,才让她夺得了头筹。
如此,温廷舜究竟隐藏了多少?
他身上还有多少秘辛,是她所不熟知的呢?
温廷安深切地记得,她曾经试探过温廷舜,问其轻功与软剑,究竟是师承自谁,但在当时,温廷舜四两拨千斤一般,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并不选择正面作答。
显然可见,他是对她有所隐瞒的。
虽然说,打从穿书过来,温廷安就很清楚一桩事体,温廷舜浑身都是谜,她最初是没有太过去在意的,但目下的光景之中,随着剧情的逐渐走远,随着她对温廷舜的接触逐渐加深,她隐隐约约地觉知到,温廷舜身世的不同寻常。
奈何时下的时局紧迫,温廷安只能暂且不去深挖这一点。
温廷舜开出的条件,也比较为苛刻了些,凭完颜宗武那一副脾性,会答应么?
——要么割让出元祐三州的领土。
——要么启奏圣裁,让金禧帝命使者遣返他。
二者之间只能选其一。
似是觉察到了温廷安面容之上的疑虑,椿槿遂是道:“三王爷一番权衡之下,答应了温廷舜开出的条件,拟了一份割让领土的契约,也当场写明了,是将元祐三州的领土,割让给了东宫的太子殿下。”
完颜宗武已经别无选择,阮渊陵的兵马就在酒场之外,正进行着如火如荼的厮杀,媵王势力式微,阮渊陵代表的是东宫太子的阵营,太子的势力很明显是后来居上,太子的鹰犬包抄了酒场的东西两苑,如果他真要同阮渊陵的兵马抗衡的话,那必然是毫无胜算可言的。
倘若椿槿所言为真,那赵瓒之岂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自己一手筹谋好的棋局,就这般被一个少年全盘推翻了去。
但温廷安同时也料知到了这般一桩事体,对于赵瓒之而言,胜败只取决于今朝,为了能够成功夺嫡,赵瓒之必然是会豁出去的。
赵瓒之纵然被温廷舜胁迫了,但那又如何?
温廷安深深地阖拢上了眼眸,思绪凝重如霜,整个人陷入了短瞬的沉思之中。
其实,赵瓒之并没有被逼上绝路,他的手上,尚还掌饬着她的命脉,她的周身,俱是堆砌着诸多的火-药、硝石,甚至有罐罐硫磺,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油气息,极是熏鼻,温廷安身处其间,自当是逃无可逃,只消椿槿点燃了这些引线,她必将命悬一线。
虽然说眼下的情势,到底比她所预料到的要乐观一些,至少可以说是柳暗花明了,阮渊陵按时带兵支援,温廷舜放手一搏,让谈判之局出现了盛大的翻转,但到了温廷安这里,她到底还是棋差一招了。
赵瓒之打算将她作为人质,以此来威胁温廷舜与阮渊陵。
也就是说,赵瓒之已经决定和阮渊陵撕破脸了,不再去做什么表面功夫。
温廷安想,假令自己真沦为了赵瓒之掌中的人质,那岂不是在拖鸢舍和九斋的后腿?
温廷安根本不欲让这种局面出现,必须尽早做好筹谋。
趁着温廷舜挟持着赵瓒之在同完颜宗武谈判,钟伯清的兵马正在同阮渊陵的兵马殊死拼杀,估摸着这采石场内的诸多劳役,亦或者是戍卒,都被调遣出去应援钟伯清了。
不论是赵瓒之,还是他的鹰犬和爪牙,在目下的光景里,其实都有些分身无暇,易言之,这不失为一个好的逃匿之机,非常适合她出逃。
随着意识的醒觉,温廷安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恢复当中,若是上阵杀敌,可能还是不够格的,但是要逃跑的话,那应当是不在话下。
椿槿为温廷安答疑解惑,但也一直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窥察着温廷安的反应,晌久,她凝声说道:“温大少爷想要问的,奴家都同您说过了,如此,温大少爷也合该践诺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正了正容色,唇畔处的笑意敛了去,穆然道:“媵王的目标一直都是我,你不过是他掌心之中的一块磨刀石,假若你投诚于我方,便是荷罪立功,脱离奴籍,重获自由身,安身谋生,都是你未来大有可为之事。”
椿槿听着这番话,自然极是心动,她平生所愿,便是能脱去自家的奴籍,她的奴籍掌握在媵王手中,这也是她一直听他差遣与摆布的缘由之一。
温廷安之所言,俨似一盏明熠的烛火,替她照亮了另外一条道路,她一直以为自己姑且只有一条出路。
但现在,椿槿似乎有了一条明日路。
火光照亮了椿槿一侧的脸容,她答应了温廷安:“好,我听您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