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酒场, 茗鸾苑。
更漏滴答滴答的作响,距离午牌时分,还差一刻钟的光景, 雨势愈发滂沱如瀑, 雾珠衔接成了细密的缠丝, 紧紧搅在了赵瓒之的神经之上,他一面吩咐参将在院内架起避雨长棚,一面负手立在漆檐之下,邃眸淡视庭景, 少顷,参将回禀说雨棚已经搭好,赵瓒之点了点头, 又淡声发问:“庞枢密使与钟尚书人何在?”
媵王的口吻阴晴不定, 参将参悟不透自家主子的脾性,只能战战兢兢地地打探了一番, 踅身禀命道:“王爷,尚书爷遣了亲信说, 庞枢密使哗变,暗自救下那隧洞底下的纸鸢,于一里外的驿站晤面,尔后便教给他们逃了。”
这一桩事体, 似是早在赵瓒之的意料之中, 是以,他的峻容之上并无太多异色,反而显得格外淡寂如水, 那参将又道:“尚书爷又特地交代了一句,有一位名曰温廷舜的少年, 也就是伪饰成秋笙秋娘子的那个贼人,他没逃,往酒场的方向潜伏来了,意在于救人,说是有一位同党还落在了这酒场之中,至于剩下获救的少年,皆是回城求援去了,以卑职之推揣,他们应当是去了大理寺。”
赵瓒之薄唇浮起了一丝极浅的哂笑,低喃道:“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言讫,他又淡声问道:“那么,长贵人何在?目下,他是在谁的手上?”
参将深忖了一番,道:“如王爷所预料地那般,长贵原是落在了温廷安等贼人手中,后来庞枢密使哗变,温廷安将长贵交给了庞枢密使,庞枢密使差人将长贵遣回酒场,想必是打算将其送至完颜宗武身边,以便搅乱王爷您的大计。”
赵瓒之的眸底,深深掠过了一丝厉色,他不由往完颜宗武所栖住的院落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几位口译官正在服侍左右的影子,晦暝不明的雨色,轻轻浮照在了赵瓒之的冷容上,他谛听着檐雨叩地的窸窣声响,凝神思量了片刻,道:“长贵虽说在庞珑手上,但若要遣返的话,一定会走偏门这条道。鬃马纵然脚程快,但到底还是差了气候,你们不若这样做——”
赵瓒之在参将身前低语了几句,参将面露震颤之色:“王爷,这会不会太……”
赵瓒之负着手,泰然地笑了笑道:“此则曲突徙薪之策,搁在平素,本王是决计不会用的,但此下事态极是特殊,本王不得不尽早做些旁的筹谋了。”
参将是个忠心耿耿的,又怎会不从?
参将恭谨稽首道:“王爷之计策,自当是万无一失的,卑职这便着手去安排,只不过,那这个温廷舜的少年该如何处置?此人轻功绝佳,有『雁过无痕』之誉,就怕此计能降服了长贵,但无法左右这个温廷舜。”
这一点,赵瓒之早就料着了,他道:“若是刨除温廷舜所处的阵营,本王倒是极想将他招入麾下,这个少年是个栋梁,文韬武略均属上乘,未来是大有可为的。”话至此处,赵瓒之低叹了一声,口吻变得叹惋,“可惜了,同温廷安一样,都是个不识抬举的,接二连三触了本王逆鳞,总是掺和本王的好事儿,本王也便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参将附和道:“王爷说得是,此番决计不能再对这些贼人心慈手软。故此,王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个温廷舜?”
赵瓒之眸中晃过了一丝锐戾之色,修直如玉的长指,轻拢慢捻地摩挲着袖裾内侧,淡笑道:“还能如何?自当是遂他的愿,放他进来了。”
“什么,放那逆贼进来?”参将一下子又参悟不透自家主子的真实意图了,他一度以为王爷是在说笑,但观摩着赵瓒之那沉寂如磐的面容,参将觉得赵瓒之说的是真话。
赵瓒之淡声道:“温家兄弟情深如寄,本王不若就成全他们两具全尸罢。”提及温廷安的时刻,赵瓒之的心腔之中,实质上,仍旧是无可自抑地掀起了一丝风澜,甚或是说悸动,这教他回溯起了在冶炼场内,将温香软玉拢在怀的时刻,不得不承认,他心中曾掠过一丝将其占为己有的念欲,这一份念欲,如文火烹茶一般,慢慢地燎烤着他。但这一份念欲,就如朝菌一般,存在的时间极为短瞬,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时间罢了,他爱美人,但,他更爱江山。
参将明悟了,凝声道:“依照王爷的意思,是想要走一出空城计?故意示弱引虚,放温廷舜进来,但他进来容易,出去就困难了。”
赵瓒之道:“兹事体大,本王已经吩咐椿槿着手去打点了,你负责盯着长贵便好,长贵这人知晓诸多秘闻,必须留下活口。”
“不过,”俄而,赵瓒之话辞机锋一转,“假若外头有援兵赶到,要来营救长贵的话,那这人便不必留活口了。”
这便是让参将见机行事,假定情状不对劲的话,那便是痛下杀手了。
参将也是个伶俐的,他跟随媵王多年,虽说时而会参悟不透自家主子的筹谋,但若是办起事儿的话,还是相当趁手的,他旋即领了命,但思及了什么,脸上有些隐忧,“温家的这两位少爷,知晓内情过多,确乎该死,但阮寺卿已经知晓了他们困于此处,若是二人皆是死了,阮寺卿带兵问责起来,这可当如何是好?”
若是死了两位劳役,帐籍和路引皆掌饬在他们手上,一旦生了事,事后销毁即可,谅是大理寺要查,也查不出个什么来,目下的光景,若是死了两位温家的少爷,这情状可就有些非同小可了。
赵瓒之摩挲着拇指指腹内侧,雨雾灌面,将男人优越的山根与绷紧的下颔线掩映得若即若离,他的神态与情绪,也淡到了极致,似乎这种情状,他也是早就考量好了,静默了片晌,赵瓒之适才淡声道:“温廷安与温廷舜,当初是以秦氏、秋笙的身份进入酒场的,两人的帐籍还在本王的手上,若是两人死了,本王只消毁尸灭迹,且拿出两人的帐籍放在阮渊陵面前就好。阮渊陵纵然知晓兄弟俩死了又当如何,毕竟,死的人是秦氏与秋笙,两位从外州迁徙而来的平民百姓罢了。
“若是要问责二人的死因,椿槿可说这两人是牙倌举荐而来,之所以死了,皆是云督头之所为,那些火械、采石场、冶炼场都可以一并推到他的头上,纵然是引燃了火-药,也是他之所为,扣他一顶谋逆的罪咎,本王不过是来招标,与任何事情都无甚牵涉。”
参将听出了言外之意,略显瞠目结舌,道:“王爷莫不是打算假戏真做?当火-药被引燃之后,那您也……”
赵瓒之眸下眶的卧蚕,弧度深了一深,笑眸勾勒出了一丝深邃的括弧,“苦肉计自是要演一演的,不然的话,又怎能取信于人呢?”
参将素来是将赵瓒之的话奉为圭臬,即刻领了命,事不宜迟,便是疾然而走,赵瓒之顿步于廊庑之下,垂眸静眺着雨幕,思及了什么,问及那参将,“钟伯清现在带兵何处?”
参将忙踅身而至,拱首答道:“王爷容禀,是这样,庞枢密使似乎已然料着您的筹谋,在救出那些少年后,他遂是打算原路带兵前来营救,钟尚书为了不让其扰乱您的计策,遂是截了庞枢密使的和。”
赵瓒之沉思了片晌,摇了摇头:“不到半个时辰,阮渊陵的援兵必会赶到,就凭钟伯清那几千兵卒,凭他们之力,不足以抵抗分毫,若是届时落下了话柄,亦是不太合时宜的。”
参将道:“那依照王爷的意思是……”
参将还以为媵王会说,那便让钟伯清调兵遣将,去截庞珑的和,延宕上一阵子,至少要留够时间,好让赵瓒之与完颜宗武能够在午时正刻顺利谈判,只要将元祐三州这一桩条件,谈下来,就能将媵王过去所做的事情一笔勾销,媵王手握元祐三州的疆土,是遂了先帝的遗志,也是在践行恩祐帝的祈盼,官家一定会属意于媵王,纵任阮渊陵手握再多所谓的罪证,又当如何,只要官家看在收复元祐三州领土一事上,赦免了媵王的罪咎,阮渊陵也无法奈何媵王分毫。
参将是这般作想的。
但现在,媵王居然是反其道而行之。
参将就有些想不通了。
赵瓒之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速速去遣人,命钟伯清不必去截和,让他带兵回酒场,本王有另外一桩要事吩咐他去办。”
参将弓腰叩首,遽地应喏了一声,卑恭地道:“卑职记着了,这边去操办。”
言讫,参将很快地离开了茗鸾苑,去马厩处,麻溜地牵了一匹快马,揽辔跨鞍,披上了雨蓑,一举朝着通往京城驿站的方向,疾掠而去。
赵瓒之淡淡地望着一人一马消失在雨幕之中的虚影,心中升起了一丝计较,他的视线收拢了回来,定格在了日晷之中,还差一刻钟,就是正午牌分,行将到他和完颜宗武谈判的时刻了。
只消将这个谈判谈下来,途中不出任何岔子或是纰漏,那么,在这夺嫡之争里,他便是能够胜券在握。
赵瓒之称得上是胸有成竹,甫一侧身,欲要回书房整饬一番,不经意之间,他竟是与一个玄衣少年撞了个正着。
温廷舜着一袭玄色劲装,慵懒地抱着臂肘,修直的身躯如玉树一般,淡寂地倚靠在了廊柱的深处,腰际的蹀躞带上,悬有一柄软剑,剑齿之上蘸染着一丝血渍与雨珠,而剑光殷亮如雪,透过薄冷的空气,覆照在了少年冷锐的面容之上,衬得他的面容半晦半暗,狭长的眸底蒙着一团沉郁的雾色,沉重得揉不开,情绪亦是不曾显山露水。
赵瓒之武功称得上是上乘的,但在方才的时刻里,与参将对谈之时,他竟是不曾觉知温廷舜的存在,这个少年来了多久,又是听到了多少,凡此种种,赵瓒之都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刚刚还对参将聊到了自己的筹谋,也说了如何针对温廷舜的计策。
纵然被人听着了自己的计策,赵瓒之在明面上,亦是丝毫不显惊色。
他冷然地扫视了少年一眼,目露一丝凛冷的审视之色。
其实,从少年的面容之上,并不难看出秋笙的影子,在赵瓒之的眼中,秋笙一直只是一枚任其摆布的棋子,本来是用来讨好完颜宗武的,但他到底还是失了成算,没成想秋笙居然是温家二郎,还让常娘将这人,一径地从酒坊带入了酒场。
阮渊陵培养了如此多的纸鸢,赵瓒之尤为忌惮的,姑且只有两位,其一是温廷安,其二便是温廷舜。
赵瓒之的戒心升腾了起来,不温不凉地冷觑了温廷舜一眼,“你又是何时闯进来的?”
温廷舜的右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左手虎口处,指端轻轻地蹭磨在了软剑的剑柄之上,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他口吻掀起了一丝极冷的玩味哂笑,不答反问地道:“殿下以为如何?”
赵瓒之道:“本王觉得,你应当是早就蛰伏在酒场之中罢了,看到本王在寻参将商量对策,你秘而不宣,选择旁听了全过程。”
赵瓒之不疾不徐地偏斜过了邃眸,负着手,视线的的落点聚焦在了,寥寥地牵起了一丝唇角,嗓音起了一些风澜,道:“倘若本王没有推揣错误的话,你此番回至酒场,有且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来探寻温廷安的下落,是也不是?”
赵瓒之并没有说错。
甚或是说,他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他明明知晓,温廷舜到底是为了谁而来,但他还有意这样发问。
目下的光景里,温廷舜懒得同赵瓒之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发问:“她在哪儿。”
一副冷眸如霜的陈述语气。
问出这番话的人,分明只是一个少年,一字一词之间,却透着独属于上位者的矜冷与威慑,教人不能轻易忽视。
温廷舜又像是一头雪原里桀骜的孤狼,眼神锋锐如刃,蕴蓄着浓烈的风暴,光凭那一记冷冽的眼神,仿佛就能将人在顷刻之间,撕咬成粉身碎骨。
一抹阴翳的霾色浮过了赵瓒之的眉眸,他讥诮地扯着唇瓣,蔑冷地说道:“既然你这般有能耐,怎么还打算要来问本王?凭你的鹰眼追踪之术,在冶炼场内探赜一番蛛丝马迹,不就得了?”
温廷安寻觅到了冶炼场,一路是做了诸多隐秘的记号,温廷舜按图索骥,已然去过了一趟冶炼场,但却是遍寻无获。
他寻不到温廷安的下落。
凭借他对温廷安的认知与了解,温廷安在寻找到了冶炼场以及一些有用的线索之后,定然会回来寻找大队伍,但她就这样失踪了,没了踪影。
这就让温廷舜心里难免一沉,直觉告诉他,温廷安一定是被赵瓒之抓起来了。
赵瓒之这人素来城府颇深,诡计迭出,他为了制衡阮渊陵,一定会使出一些阴损的招式。
方才他不动声色,旁听了赵瓒之与参将二人的对话,赵瓒之的阴谋诡计,适才逐渐浮出了水面,赵瓒之所说的话虽然极为隐晦,但温廷舜是能够推知一二,赵瓒之是打算让温廷安作为人质,以此来威胁阮渊陵。
倘或温廷舜没有推揣错误的话,赵瓒之威胁的手段,是将温廷安绑缚上火药,这般一来,就算是将她的命脉,狠狠地拿捏在了手掌心里。赵瓒之原本还意欲将温廷舜算计进去,但他没料到地是,温廷舜已在一旁待了有好一段时候了。
温廷舜在冶炼场内尚未寻到温廷安的踪迹,这让他加深了心中的某些猜测。
廊庑之外的雨雾之中,不知何时,金乌竟是缓然地沉了下去,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霾云背后,只见那天地之间,景致骤地黯然无光,徒剩远近檐角处所悬挂的长明灯,灯影昏晦如谜,仅是照亮了一小爿方寸之地。
赵瓒之仅是交睫了一瞬,倏然之间,蓦觉脖颈之上传了一阵凉如冰霜的寒意,温廷舜震袖捣剑,身影戛然一晃,如一枚漂叶般,亟亟地掠至了赵瓒之的身后,他的嗓音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透着极为暴戾的锋芒:“有些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他在问赵瓒之,关于温廷安的下落。
——赵瓒之到底将温廷安藏在了何处。
少年身上的浓郁杀气,渐然渗透入了滂沱的雨幕之中,亦是弥散入了软剑之上,软剑那锐利尖利的刃端,斜斜地抵在了赵瓒之的脖颈,似是只消赵瓒之胆敢挪动半寸,那一柄软剑,遂是能如寒蛇一般,一举刺穿他的颈部脉搏。
赵瓒之的薄唇,遂是极浅地轻轻抿起了一丝笑意,这种笑意,似是轻嘲,又似是在慨叹,他大抵是在轻嘲少年的不自量力,但同时也在慨叹少年轻功之卓越。
赵瓒之勾了勾眸心,意有所指地道:“向来无人能够威胁本王,你若是轻举妄动,那么,温廷安的性命可就眼看不保了。”
温廷舜的嗓音透着一股紧劲,他极浅地匀了匀呼吸,整个人却是漫不经心地轻笑了起来:“殿下,这句话当是我对您说才是。”
赵瓒之听罢,凝了凝眸心,他有些微讶于温廷舜的态度,但明面上是不动声色地揭了过去。
这一番话,可就说得有一丝丝耐人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