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飞奔入濯绣院的时候, 吕氏正捻着佛珠,静静望着庭院里葳蕤草木,满院一派皎洁春色, 内厅里恰在焚香念拜。
陈嬷嬷檀红瓷青等一并侍守在下首旁侧, 闻着二房三房捷报频传, 又听唢呐声吹奏得震天价响,敲敲打打,贺喜声如泄了火的纸,殃及到了这院里头, 这院儿里的人免不得也受了几些熏染。
众人皆是抻住脖子,眼儿巴巴地朝外望着,渴盼大少爷能传来喜讯, 名列金榜, 成功升舍,但又思及着大少爷是临时抱佛脚, 所学不过五日,何能与另三位大少爷比肩并论呢?
刘氏并不看好温廷安, 今儿呛了吕氏数句,出了风头,多少有些自视甚高的意味,又明里暗里挖苦着道:“俗话说的好,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二少爷能中,大夫人便知足罢, 大少爷虽用功,但到底不是念书的料子, 夫人也甭去强求些甚么,倒不如思路开拓些,让大少爷干些别的营生,也是极好的。”
吕氏淡淡地看了刘氏一眼,眼神平和如水,但气势却淬了几些锋芒,较之寻常的弱柳之姿,今儿添了几分庄严端丽的主母风范,有几分不怒而威的威仪在。刘氏见状有些慑然,殊觉吕氏的气质与寻常有些变化,又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垂着首,抱着玩抓羊拐的温画眉。刘氏是自觉今后有温廷舜这一大山可依仗,才不惧吕氏的威严,毕竟吕氏平素是极温软的性子,从未动过愠气,除了执着藤鞭在祠堂对温廷安罚跪的一回,对姨娘几乎算是有礼相待,刘氏便也不怎么畏惧她,甚或是没将这位当家主母放在眼底,更未将温廷安升舍试的事儿放在心上。
檀红与瓷青互视一眼,胸腔里攒着一团郁气,极想替大夫人驳斥几句,但陈嬷嬷用眼神镇住了她们。檀红与瓷青从这一眼神里读到了一份意思,那便是,大夫人对大少爷能否中榜一事胸有成竹。
俨似应了这一份猜想,少时,便闻见外头掠起一阵沛雨般的疾步声,只见王冕劈面掠院而来,步子奔得太急,撞歪了院子里好几只瓷盏花盆,最终气喘吁吁地在吕芸半丈开外堪堪歇步,朗声拱首道:“大夫人容禀!大少、大少爷他考了、考了——”
吕氏身脊略微僵硬,薄唇抿成了一线,顿住了碾磨紫檀佛珠的动作,温静的眼神起了风澜,陈嬷嬷差点没教王冕唬出大喘气,忙代为问道:“大少爷他考了多少?你倒是快说。”
“第一名!大少爷他升舍试考了第一名!”王冕捋平了寒气,忙亢奋地应答道。
“你方才说什么?”吕氏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犹似没听清,“再说一回。”
好事就不怕反复说,王冕揄扬地道,“大少爷是个货真价实的魁首!比吕博士的儿子还要厉害!方才三位唱录官就来府上了,专门来给大少爷报喜,那唱录官竟还是翰林院的大学士,是宫里来的大官爷,可了不得!那黄大学士还说大少爷的文章写得好,破例拔擢两舍,可从外舍直接上舍!”
话音甫落,整一座濯绣院静谧极了,只闻窗院外芦絮飞声与啁啾鸟鸣,芦絮坠落在湿泞的青石板道时,那一片簌簌清音,连同吕氏震颤的心一同跟着落下。
待众人回过神来,人声如镬镬沸水,充溢在了院里院外,陈嬷嬷眼睛都笑弯了,忙服侍吕氏道:“大夫人,大少爷这一点可真真随了大老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您膝下要出未来的状元郎啊!”
檀红与瓷青也喜出望外地忙前忙后,今儿不但是二少爷得了头甲,更叫人意外的是大少爷,竟是破天荒得了魁首!
温廷安这五日的努力,所有人俱是有目共睹,看好者寡,唱衰者众,任谁都没料着,大少爷只用了五日的光景,便从一个乡试落第的无名之辈,一举半跃龙门,成为了夺得一甲头筹的上舍生,可谓是一考成名。从今往后,任谁再敢说大少爷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她们尽可挺直腰杆儿,将那金花帖子摔在那好事者的脸上,让这些人纷纷瞅清楚上面的天家印玺,她们的大少爷可是魁首,卷子经由天家批阅,天家有意栽培大少爷,破例命其拔擢两舍,眼下可是受到敬仰的上舍生!
兹事传遍崇国公府,长房甭提有多风光了,她们要做得事儿非常多,偕同其余仆妇婆子,一面在三进九院的门槛双侧皆点了长枝红烛,聊表喜庆,拜谢文魁宿星的照拂,一面服侍吕氏换上心裁的杭绸襦裙,好端庄雍容地去前厅见客,一面筹备了酬答唱报官的三緡喜钱,还有馈予大少爷的贺仪。
濯绣院忙得不可开交时,二房三房的夫人小姐也殷勤的上门来,明明前一秒眼神充溢着鄙夷轻蔑,嘴脸冷淡,但下一秒,争先曲意巴结与讨好奉承,仿佛忘却畴昔是如何对长房冷嘲热讽的。宅院里的关系似乎就是这般,精明又市侩,你若是得势了,周遭人均来趋炎附势,你若是失势,周遭人一概树倒猢狲散,甚或是落井下石。
吕氏去正院见客前,特地行至了刘氏近前,刘氏满面震骇之色,方才的得势与嘲谑,悉数随着王冕那一声报喜被碾作了齑粉,神态极为僵硬,吕氏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口吻不怒而威:“适才谁说我儿不是读书的料子?”
刘氏脸上陡地一白,按捺着滔天的惑意与惊颤,忙舍身伏跪,赔着笑道:“是妾失言了,妾不识明珠,错将大少爷视为鱼目,大少爷才学极高,品貌甚佳,能夺得一甲,实属常理之中,今后定是前程似锦,来日将能扶摇至上九万里,是朝庙里大有作为的人物,此乃是大房之荣光,亦属妾之荣光,今次妾不识抬举,见识短浅,万死莫赎,恳请大夫人责罚!”
吕氏看着刘氏那一张苍白如纸的姝容,跟戏台子变脸谱似的,说变就变,淡笑了一声,又看着其人袖笼之下微攥成拳心的指甲,吕氏忖了忖,刘氏应是笃定温廷安考不上的,至于刘氏为何能这般笃定,敢情她应当是知晓些什么内情,才敢当着府中下人的面跟吕氏对峙。
吕氏留了个心眼,没扶刘氏起身,故作漫不经心四下观望,问道:“诸房皆有对大少爷具呈贺仪,怎的倒不见三姨娘的呢?”
刘氏本念着温廷安必会落榜,也没怎么筹备贺仪,只随手取了些物廉价廉的笔洗与毛垫,权作应付之用,眼下,事态全然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若是拿出那些谢仪,先不论吕氏会如何看待,让周遭看戏的诸房女眷看罢,等闲只会觉得她铿吝又寒碜,名声传出去定是难听的,这教她往后在这崇国公府如何自处?
所有人都知晓她给温廷舜送去了计值不菲的蚕绸春衫,倘若她给温廷安送去了稍微逊色的贺仪,旁人必会非议她,就连温廷安亦能有所觉察。
刘氏虽对温廷安夺得头甲一事颇感匪夷所思,但这位大少爷在升舍试发挥的水准,一篇策论,居然让太子捧卷离座,惊彻翰林院与龙渊阁,今后参加会试殿试,不论怎么说,保底便是二甲,踏入青云路时,将大有作为,论功成名就的话,甚至可能会胜过温善晋!
刘氏冷汗涔涔,头一回悔得肠子都青了,温廷安明明是一块珍稀的璞玉,她却弃若敝屣,还数次设绊子,意欲陷其于不义!温廷安若是日后身居高位,成了朝中大员,指不定会来寻她麻烦。
假令从一开始,不唆使温廷安去打断温廷舜的腿,让兄弟二人和睦相处,二人位极人臣后,也定将念着她的好,会多多照拂她和眉姐儿。
刘氏颤瑟着身子,浓浓愧悔压在肩膊处,几近于千斤般沉重,迫得她抬不起首,袖袂之下的指甲,庶几要嵌入掌腹的肉里,咬了咬牙,道:“大夫人容禀,妾想给大少爷具呈的贺仪还在路上呢,要过数日才能到,延宕之误,万请大夫人宥谅。”言讫,又是行了一个罪礼。
见着刘氏这般奴颜婢膝的造相,陈嬷嬷、檀红与瓷青俱是扬眉吐气,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但看大夫人能将刘氏盘诘得羞愧难当,也不失为一桩快事儿。
刘氏忍辱负重,携着温画眉,被陈嬷嬷打发了回去,吕氏去了正厅见客,对三位唱录官纳了万福。一片歆羡的眼神和贺声之中,吕氏且将喜钱递与黄归衷,黄归衷再三推辞,婉拒道:“某与温家年谊世好,在官场多有照拂,夫人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黄归衷身上有苛谨的学儒风骨,说不收便绝对不收。
吕氏复去了祖庙焚香,跪在蒲团上,谢拜温家的列祖列宗,一片袅袅烟香之间,两本金花帖子,正与沉香木质地的描金牌位一起安放,其中一本帖子,用大红烫金烙着温廷安的名字,不知教多少人争相传看,吕氏捧着金花帖子,将里里外外细致地看了个遍,悬了连续五日的心,是在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这厢,喜宴之上,一片其乐融融,温府三房已然极少聚于同席用膳了,今次因升舍试皆聚于一堂,温善豫与温善鲁有意与温廷安说话,打从知晓她夺得一甲,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话里话外一半是试探,一半是拉拢,温廷安与之聊谈,又怎么看不懂两位叔叔待她的态度呢?
三房的温善鲁态度较为显著,敬了她三杯清酒,想要对她示好,意在请她日后多多提点温廷猷。
二房的温善豫态度较为复杂些,示好有之,试探有之,惕意亦有之,她考了头甲,反衬得温廷凉是四位少爷之中唯一名次垫底的,温善豫原是善和的面容,难免添了几分霾意,温廷凉名列第四十一,名次在洛阳上京之中算出类拔萃的了,可与另外三位少爷相提并论,温廷凉逊色太多,温廷安与温廷舜拿得都是金花帖子,温廷猷拿得是银花帖子,唯独温廷猷最不争气,拿得是铜花帖子,这让他在宗族面前颜面往哪儿搁?
温廷凉也十分惶恐,瞅见父亲面色铁青,想是今夜又是免不了一顿打的了。他自个儿也实在没想着,一向不学无术的纨绔长兄,可以一飞冲天,亏他方才还拿着铜花帖子在长兄面前显摆,这简直是自取其辱!温廷凉眼下恨不得寻个地洞自行钻进去。
喜宴罢,黄归衷同温廷安教诲了几句治学之道,打躬作别,温廷安亦还别礼,却听黄归衷意味深长道:“你这别礼拜早了,不久后,应是还会再见的。”
长贵与墩子延路护送黄归衷等人上了马车,才回至正厅里。
温青松对四位少爷都比较满意,袁长道说三位少爷都能中,结果,温廷舜夺得第一名魁首,温廷凉第四十一名,温廷猷第二十七名,三人都考得不错,最教他惊喜地是温廷安,不仅头甲,还是连擢两舍,现在,这位嫡长孙便是雍院的上舍生了,与另三位少爷全然可以平起平坐。
仍记得小半个月前,温廷安来至崇文院前的光景,对他说五日为期,起初温青松并不深信,可现在,温廷安确乎身体力行的做到了。寻常生员从外舍升入上舍,少则两年光景,多则六年七年皆有之,温廷安只消五日便做到了。
温青松越看温廷安,越看越是欣慰,这位嫡长孙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已经与温廷舜别无二致。
温青松将她特地留下了,对温廷安道:“今岁升入上舍的人不多,大抵不满十位,但也别掉以轻心,升入上舍后,给你授课的基本是翰林院与知制诰,他们俱是正途出身的饱学之士,法理卓绝,造诣极深,你的课业只会越来越繁重,按舍规,你便是要住宿的,一月回一府。”
温廷安听着前半截,这才领悟了黄归衷那一席话的深意,黄归衷隶属内制的翰林学士,权知知制诰,原来黄归衷亦是上舍的授学学士,如此,未来温廷安少不得与这一位人物打照面。
阮渊陵也说过,待她升舍后,他也会来三舍苑讲明法科。
这般想来,温廷安忍不住提紧了呼吸,喟叹一声,果然上舍生所享受的师资,与外舍生的师资真真有霄壤之别。
且外,按雍院上舍的规矩,她从走读生变作了住宿生,一月只能回家一趟,不论是婢女和傔从都不能带去,住宿的事儿是要提前两日做好准备的,温青松让温廷安不必忧虑,这些物什他自会吩咐人着手准备,她唯一要做的便是,做好成为一位上舍生的准备。
后日便要赴学,今儿晌午过后,温廷安打算去一趟书苑,有些书牍与墨宝落在那里,她要取回濯绣院。未来三个月,她将住在族学里,与温廷舜打交道的日子便少了。
她挑得是未时正刻,这个时间段温廷舜大抵在午憩,她挑得是他并不在书苑的时刻,孰料半步方跨入书苑,便见着温廷舜自书苑之中出来了。
温廷安有些出乎意料,见着温廷舜将一箱书箧放置在她近前,语气淡薄:“长兄不必躬自收拾,我已吩咐临溪将长兄的物什打点好,里中的砚台与墨笔,俱是洗濯熏染好的。”
因在书苑说书的这几日,他大抵摸清她读书的喜好与习惯,她爱看志怪野史与江野杂俎,喜欢读旧书,他便在书箧底下添了几本,都是他自己读过两三遍的。
她读书不擅铭记页数,他便用一抔落桐晒干,做成了一枝柔韧的牙黎签,别在了旧书的角页里,方便她阅完书时做个记号。
那牙黎签的色泽是桐青透银,镂纹是一只南方朱雀,朱雀比纱黄纸鹞更为潇洒卓逸,史书中有言:“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朱雀更适合长兄。
若是将这些东西当面赠与,她定是不会收。
温廷舜下垂着邃眸,待温廷安将书箧带入上舍,安顿了一切行当,纵然发现,也若要还,也已是迟了。
温廷安显然不晓这其间的周折关窍,温廷舜先她一步,将她的物什拾掇好,姑且只当是他不愿她再扰他读书的清净。
温廷安接过了书箧,钦点了几下,没发现什么端倪,便对温廷舜大大方方地言了谢。
她看着少年,他眉眼疏淡如淡墨,她考了头甲,府内所有人都震诧,唯独他容色稀疏平淡,所有人在恭贺她,他对她说话的口吻一如既往,无甚什么不同。
彷如她所作所为,皆在他意料之中。
一时之间,她有些看不透他。
但这也无甚所谓,她也不需要看透他。
他今儿成功升舍,未来几日诏谕下来,他当是要去地方任差或是在京畿做官,按他的资历,去翰林院绝对不在话下,当朝的同平章事、参知政事等一品大员,无不是出自翰林院。
而她未来三个月,皆在族学里继续念书,若是在下次升舍试通过,去的应当是大理寺。
就像是同一枝树枝上分开了两檫,他们虽同为长房,但随着岁阴越走越远,她与他定会越来越忙,谁也不必再去叨扰谁,下次见面,怕是三个月的金銮殿会试上了。
临别感怀,温廷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宝蓝锦盒,递与了温廷舜,道:“二弟的眼疾应当恢复得差不多,我今晚也不来书苑了。过去一段时日幸蒙二弟授学书法,念及恩德,难以为报,特此略备了一份薄礼,万望二弟收下。”
温廷舜心神一怔,端望着掌心上的薄绒锦盒,略一揭开,里头是是两只圆身鎏银之物,类似明月耳珰,做工很是精湛,竟是不曾在大邺见识过。
似乎窥察出了温廷舜的惑意,温廷安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莞尔一笑:“此则襟扣。”
“襟扣?”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丝陌生。
温廷安原是欲赠袖扣,袖扣是前世才会有的东西,与斓袍广袖并不适搭,她遂是思量了一下,决意变个主意,转为送襟扣,正所谓一枚风雪扣,聊以洁尘襟。襟扣是系固于寒氅叠襟上的东西,士绅簪缨子弟每逢冻寒时节,皆会往氅衣处别上襟扣,襟扣是用什么材质锻造而成,象征着此人的财富地位。
温廷安酬礼不愿敷衍,亦是不愿拾人牙慧,遂是悉心绘摹了一份图纸,遂是差洛阳城最好的银匠,连夜锻打了一对襟扣之物,上錾刻玄武铭纹,北极玄武,主司风雨,取上善若水之禅意,襟扣搪瓷染色,日晒沥光,在日色的照彻之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温廷舜注视着温廷安。
他自来不缺书牍与墨宝,送他礼的人亦是前仆后继,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但他生平,竟是头回收到襟扣。
想来,长兄是多费了些心思与脑筋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温廷舜潜藏在心底的情绪,再度浮现出来,密密匝匝的异样,从手掌掌腹蔓延至四肢百骸。
温廷舜正想说什么,却见檀红与瓷青在院外对温廷安道:“大少爷,庞府来客人了,庞夫人给您酬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