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春光溶溶, 高空日焕,扶风吹动金台柳,不仅是崇国公府热闹鼎沸, 一坊之隔的庞太保府, 亦属喧嚣非凡, 衢前车马骈阗,贺声萦回,诸多朝官大员备着厚礼前来殷勤相贺,门槛庶几都快被踏破了, 不为旁的,正是因着这庞家四郎,中着了武院第十三名!这事可了不得!
庞家老太爷庞汉卿一路下了早朝, 便是直回在府邸正堂坐镇, 庞枢密使庞珑早是静候在旁,香茗喝了一盏又一盏, 其他房的叔伯济济一堂,俱是严阵以待, 那两位唱报官很快就打马来了,朗声贺喜一阵高过一阵,且递呈上了一折银花帖子,庞汉卿平素不苟言笑, 此刻见着礼部戳下的宝印, 露出了快慰的笑意:“礼臣素来不羁难驯,能有此拔萃之造化,离不开你平素的培植与教导。”
庞珑亦是心中倍觉蕴藉, 但明面上忙道岂敢,“庞家的男儿, 文武张弛无所不备,犬子能名列前二甲,实属父亲您的眷佑提携。”
庞汉卿的庬眉拂动了三两下,捋须道:“此言过逊了,礼臣上面的三位哥哥,当年会试,重文轻武,策论写得不算出彩,至多只有三甲,说起来,礼臣还是庞家首位考上了二甲的人,他虽难驯,但好生教导一番,将来必成大器,如此一来,再加把劲些,三月春闱冲一冲一甲,并非全无可能。”
众多前来拜谒的大员之中,刑部尚书钟瑾赫然在列,带着儿子来谒,谨呈贺仪,庞珑打探了一番,钟家二郎钟瑾此番考得了第十一名,同为上舍生,名列二甲,与四郎庞礼臣可谓是不分伯仲,庞家与钟家关系尚好,礼尚往来,庞珑亦要聊表谢仪,遂吩咐蔺苟酬和二十两银丝白锭作为对钟瑾的嘉赏。
钟家与庞家两家人洽谈甚欢,庞夫人曲氏与钟夫人古氏各自服侍在侧,但庞礼臣与钟瑾都有些心不在焉,彼此半个月前在三舍苑的长巷子里打了一架,旧讎消逝,目下面面相觑,怎么看着怎么尴尬,当然,他们皆是各怀心事。
庞礼臣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的手不安地抚在膝面上,掌心时不时捻蹭着,指根腹地悄然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一直盘算着父亲何时能与钟尚书叙话完,他好去崇国公府寻温廷安,把自己考了第十三名的消息告诉她。庞礼臣认为自己这次升舍试确乎是超常发挥,才考了这般好,名次都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那银花帖子便是他的门面了,待会儿要捎着帖子去寻她才是。不过,也不知温廷安考得如何。
替庞礼臣看榜的随扈说,书学出身的温廷舜又考了第一名,有三位唱报官去了温家报喜,那帖子还是鎏金的,格外漂亮。
庞礼臣有些怕温廷舜有多风光,就反衬的温廷安有多落寞,她人虽看着温和,但骨子还是很傲的,就怕她会难受。
甫思及此,庞礼臣心中更是焦灼,一直抻着脑袋,早已神游天外。
钟瑾也是半斤八两,他一直比较关注吕祖迁的名次,一早便差遣随扈去看金榜,顺带将抄录有雍院全生员名次的镶金贡纸,也一并买了回来。在他眼中,吕祖迁是律学博士吕鼋的长子,倘若没揣测错的话,吕祖迁应当是今岁升舍试的前三甲,往好的方面去想,做个魁首甚至都有可能,毕竟吕祖迁在过去一载,文章常常见诸戟门的龙虎榜,不论是私试,亦或是公试,排位都是前三,钟瑾与上舍的同侪一起下注时,俱是押吕祖迁能得魁首。
随扈将贡纸买了回来,只见吕祖迁确乎考入了前三甲,只不过是被挤到了第二名去。钟瑾下意识认为第一名应当是外舍第一斋的苏子衿,苏子衿是资政殿大学士苏复的堂侄,苏复与翰林院学士黄归衷乃是连襟,苏子衿年仅十五,自幼时起,便是在大邺刑律里熏陶大的,博通古今,外舍的天之骄子,应是当仁不让的魁首。
孰料,第一名是几近于横空出世的名字,教钟瑾全然吃了一吓,怎、怎么可能是温廷安!
钟瑾尤为震愕,他下注的五两银钱,输给了苏子衿不吃亏,怎么可以输给温廷安?!
钟瑾反复询问随扈,阆尚贡院的誊录官是不是将魁首的名头誊录岔了,随扈接连跑去贡院询问了几遭,结果被礼部误认为捣事的,将其斥了个狗血淋头,随扈一脸委屈地回来,回禀钟瑾道:“那一批誊录官誊录前,将名次勘校过不下百次,给大理寺、礼部还有天家核查过,不可能会有纰漏,温大少爷确乎是升舍试的魁首,还连擢两舍,成为了上舍生,这件事儿在士子里都传开了,众人都在说呢。”
钟瑾思绪重重恍惚了一下,揉着眉心,似笑非笑的,口中喃喃着一句:“温廷安,一介玩世不恭的纨绔,当初连乡试补录都考不上,纯粹是交了份白卷,这样的一个人,仅用五日的光景,就能鲤鱼跃龙门……我还真是轻看他了。”
两个少年各怀心事,神思凝重,庞家与钟家正细细叙着话,话茬远兜远转地,不知何时便是绕至了温家身上,温家的谈资不外乎是温廷舜,听闻这回他是魁院的魁首,兹事自然在两家人的意料之中。
庞珑摩挲着茶盏,看着庞礼臣那一张魂不守舍的面容,知晓他心思在温廷安那儿,顿时心中生出了一些郁结,决意打压说教一番:“那又话说回来,这个温廷舜屡夺头筹,实力不容小觑,但到底是个庶出,做不得崇国公府的中流砥柱,承爵立嫡乃是规矩,可我看,温家大郎难承爵位之重。”
钟伯清听出了弦外之音,庞珑这一番话藏了两重深意,一则讥嘲温廷安是个阿斗,二则暗讽同平章事温善晋教子无方,钟伯清有意迎合,便是对那随扈问道:“温家大郎可是也参加了今岁的升舍试?可有登上金榜?”
钟伯清并不觉得温廷安能考上,问此人有没有登榜,不过是当着庞、钟两家人近前的客套之词罢了。
结果,那随扈拱首道:“钟大人容禀,温大少爷登了金榜。”
钟伯清与庞珑等人俱是有些讶异,庞礼臣原本在发呆,这回循声看了过来,正在煮茶的曲氏亦是留了一分神,凝息静静地听着,钟伯清正色道:“名列几何?”
众人目光俱是落在自己身上,随扈倍觉压力山大,冷汗潺潺地道:“温大少爷考了第一名头甲,今岁升入了上舍……”
此话一落,举府哗然。
钟伯清与庞珑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僵硬了,短瞬之间相视了一眼,眼中均是难以置信,钟伯清旋即吩咐随扈递上了从阆尚贡院捎回的贡纸,贡纸在诸人掌上传看了一回,每个人神色各异,心情格外复杂。
庞礼臣见着温廷安考了第一名,不知为何,他竟是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悦与揄扬。
庞礼臣起初大为震骇,不可置信地盯着贡纸,温廷安不仅冲入了百名榜,竟还夺了魁首,他全然没觉察温廷安会这般厉害!
庞礼臣道不准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平心而论,他自是希望温廷安考得好些,大概考个四十名三十名就可以。她升舍成功,高兴的话,他自然也会高兴。可他愣是无法相信,她竟然考得比他还要出彩,一举考中雍院第一名,连他一时有些难以望其项背,追赶不上。
毕竟,第一名可是头甲!
庞礼臣原先还忧虑忡忡,温廷舜得了魁院第一名,温廷安会不会难受,如今根本是他想多了,温廷安过关斩将得了雍院第一名,人家正风光着呢,今儿士子们肯定都在热论着这位横空出世的名字。
不知怎的,庞礼臣心中竟是有一种遭致欺瞒的感觉,温廷安到底瞒了他多少,不仅隐瞒了身份,还隐瞒了真实实力。
这个人,到底瞒他多少?
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
这庞府里,大概只有一人的心情是比较揄扬的,那便是庞夫人曲氏。
曲氏看着贡纸之上的名字,再去细细看了籍贯,确证无误后,眉开眼笑起来,温廷安得了一甲,保不准三月春闱上还能夺得鼎甲,未来平步青云,掌事重职未必全无可能。都说君子自强不息,温廷安自强后,考了第一名,兹事庶几将曲氏对他过去的糟糕印象,悉数抹了去。
庞四郎相中了温家长房的大姑娘,这大姑娘今后有了长兄作为依恃,也是个不愁嫁的,等温廷安真正当了大官,求娶温画眉的天潢贵胄肯定不少,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庞四郎若是真心喜欢,曲氏也不芥怀提早接触一番。
她且差管事儿打探了一番温府目下的情状,那管事儿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悄声对曲氏道:“禀庞夫人,贵府刚用完喜宴呢,唱录官刚刚离开,眼下拜客少了些,咱们去,正是好时候。”
曲氏筹备了四份贺仪,一切准备妥当了后,念着要替四郎保守秘密,便对庞珑说好久没见着吕氏了,准备去崇国公府一遭。庞家与温家党争愈烈,但曲氏与吕氏却是幼年的手帕交,情同姐妹,世谊深笃,虽说各自嫁作人妇后,少有往来,但总念着还有一份儿时的情谊在,每逢国宴亦或是琼花宴,两位夫人皆会叙一会儿旧情。
庞珑显然知晓曲氏与吕氏二人的旧谊,本欲否决,但又仔细斟酌着,温廷安与温廷舜均是温家长房的嫡子庶子,俱是考中了第一名,往后在朝中当官,免得不要打交道,两人都是一柄利器,根正苗红,今后任其发展,极可能招致天家或是官家赏识与器重,万千不可小觑,无论如何,眼下庞家总要表一表态的。
他原本不欲庞礼臣去寻温廷安,现在倒是默允了,温廷安考得太出类拔萃,让四郎与其深交,往后多了一条人脉,总归是大有裨益的。
庞珑又吩咐蔺苟筹备了丰盛的贺礼,同曲氏语重心长地道:“温府是什么人家,就你这妇人之礼,难免显得小器。你带着四郎去见一见温夫人也好,温夫人是温府掌饬中馈之人,能养出两位魁首,自有她的道理在,可多同她取经。另且,四郎同温大郎来往甚善,我原以为四郎会近墨者黑,哪想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四郎分明是近朱者赤。”
曲氏心里极是想说,咱家四郎跟温大郎交情好,其实是惦念着温家的大姑娘呢,端的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四郎议亲这件事为时过早,曲氏便是没说。
待钟家人离却后,庞礼臣打马去崇国公府,他有一堆话要问温廷安,却见母亲差人准备了一辆华冠黄穗马车,另一辆马车里都装盛着锦绣贺仪,庞礼臣大为愕然:“孩儿去温府找人,母亲跟来作甚?”
曲氏那心儿就一块明镜似的,但也不戳破,挑眉道:“我哪是跟着你?娘要去寻温大夫人叙旧谊,顺带给那四位少爷送贺礼。”
庞礼臣不疑有他,便是舍了马,跟随曲氏一同做了马车,一路穿过宣武门与南浔门,再穿过两座街衢,且行一程,便是到了崇国公府那一鼎桤木质地的高楣匾额,在日头的照彻之下,愈发衬得森严巍峨。
二人造谒崇国公府,曲氏给阍人递了拜帖,道明了谒意,阍人见是庞夫人,此行轻车简从,忙将兹事通禀了墩子,墩子复又进去禀事了。吕氏没曾想庞夫人曲晚荫竟会造谒温府,便是出来相迎,吕氏想着曲氏的用意,很可能来顾念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中了头甲一事,便是宣两人一同出来。
两家的夫人经年未见,上次见还是一年前姜太后的寿宴上,此番相见,起先絮絮道了些旧日的闺阁之谊,曲氏又将贺礼一并献上,说恭贺两位少爷俱中头甲,温廷安拱手回礼:“庞夫人礼重了。”
少年嗓声如若敲金戛玉,曲氏听罢,遂有意用余光,细细一打量着这位少年郎,心想道,这便是温家大郎了,其人青袍晏晏,仪如寒柏,姿如舜华,不论是气度,亦或是容止,皆属上乘,教养极好,并无坊间所传的那般纨绔习气,不过就是那一张玉容,生得过分漂亮俊俏了些,曲氏心中安然,复又用余光微微一瞥温廷舜。
一直觉得庶出的人难免会小器,但曲氏见着温廷舜,少年清贵隽雅,面容如山壑险川一般深幽,仪姿薄冷凌冽,线条锋锐得像寒刃,予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教人不由挺胸收腹,敛声屏息。曲氏下意识会生出警惕,温廷舜格外沉寂深笃,这样一张冷寂的外表之下,不知是不是藏着无法蠡测的城府。
一个如潺湲春水,一个如料峭冬冰,全然是气质不一致的两个人。
曲氏心中有了几些计较,想着此行的目的,先笑着凑趣道:“大少爷二少爷果真都是读书的好料子,俱有谦谦文魁的气派,哪像我家礼臣,人粗犷得不行,没那文心与才气,文章烂得不行,也只有射骑勉强凑合。”
吕氏付之一笑:“庞夫人这说得哪里的话,我近岁以来体弱多病,疏于管教,一直是安哥儿与舜哥儿在鞭策自己,他们能考得什么样子,都是他们各自的造化。他们文章写得好,但论盘马射骑的本事,倒可能逊色于庞少爷。”
两位夫人口中提及的三个少年,各欠身于圈椅里落座,温廷安感觉庞夫人来谒的目的,并非专来庆贺她与温廷舜,或是与吕氏纯粹说家常,这不,只听曲氏对吕氏道:“我此行一来,有些事想同你商议。”曲氏看了庞礼臣一眼。
这儿的意思便是,要说的事与庞礼臣相关了,但又不便与外人道也。
吕氏心中一下子有了数,有些惊讶,莫不是曲氏此行来,是来替让庞礼臣相看温家长房的闺家姑娘罢?
长房的姑娘家只有温画眉一位,庞礼臣可是相中了这位大姑娘?
可是吕氏一直没听闻过庞大郎喜欢温画眉的风声,温画眉也自是不太可能认得他。
温廷安见曲氏与吕氏要议事,施施然起身略行一礼,行将避退一旁,哪知,她起身时,庞礼臣也按捺不住地跟着起身,要跟着她一道走,但教曲氏出声喝住:“你走甚么?坐下。”
庞礼臣来温府是来找温廷安的,又不是来听母亲与温夫人唠家常,他人变得略微烦躁,但碍于外头要给母亲面子,只好又坐回圈椅上了。
温廷舜抬眸淡撇了庞礼臣一眼,薄唇微微抿成了一条线,转身行至外院,将门主动阖上了,人却未走,静静地驻在了阴影里,目色酝酿起来一场深冬般的云色,深不可测。
曲氏有意为庞礼臣与温画眉牵线搭桥,很热络地问起了温画眉的闺名,又问她今岁多大了,其实这些事她都让管事儿的查过,但在吕氏面前,自然要装作不懂,细细问上一遍,言罢笑道:“素闻大姑娘娴熟娇俏,久仰闺名,百闻不若一见,温夫人以为如何?”
吕氏也懂了,她是个惯识趣的,便吩咐陈嬷嬷,宣三姨娘将眉姐儿带出来,待温画眉真的从闺苑被带至了此处,已是换上了一身碧青色的绣绒比甲,内衬一席山楂红褙子,丱发双髻之下,生养着一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显然是遭刘氏特地梳洗过的。温画眉大抵有些拘谨,从未见过这般肃重的场合,朝着两位夫人纳了个福,规规矩矩地立在垂帘之后。
曲氏的目光在温画眉的脸上静静端详着,似乎在丈量着什么。庞礼臣再是迟钝,此刻也品出了一丝端倪,敢情母亲此番造谒温府,是在为她相看温家的大姑娘!
可他不认识这个温画眉!
也根本不喜欢她!
他喜欢的人儿是……
气氛融融,正待曲氏要问温画眉几些事情,却见庞礼臣蓦地起身,“孩儿有事出去一趟,恕不奉陪。”
“哎!——”变故出现得格外突然,曲氏要喊住四郎,但庞礼臣已经夺门而出了。
庞礼臣一直有话对温廷安说,很快地,便在书房里见着她,因着后日要赴学,她在拾掇着几些书箧,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归置在恰当的位置上。迎着光,窗格之上的淡墨色棂影,晃过她皙白如瓷的面容上,一股和畅的熙风打着旋儿出来,扑散了碎金光尘,搅动了一围曒玉色春帘,温廷安的青丝顺势拂动成了瀑。
“温廷安。”庞礼臣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嗓音显得从未如此郑重其事。
温廷安从书箧里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淡如画,像极了镜湖,庞礼臣原本有千言万语,真正与她面对面时,却是喉结一紧,如鲠在喉。
温廷安瞅见庞礼臣眸色里有情愫在翻涌,像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她听庞礼臣问道:“我晨早之时,便听说了,你得了律学第一名,是个雄赳赳的魁首,连吕祖迁都被你比了下去。”
温廷安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也听说庞兄武试中了第十三名,非常了得。”
庞礼臣凝了凝眉,不再客套,道:“我一直想不到你有这般厉害,三月春闱的会试殿试,你若是发挥好,往后将得重用。可是,官场之上的风气素来尔虞我诈,钻营者居多,你若是去了大理寺,整日推鞫勘案,这些活儿既脏且累,还容易招致仇家,以你的身份,去这些地方实在是太受罪了。”
温廷安稍稍一怔,看了庞礼臣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中生出了生出了一个揣测,庞礼臣大概是知晓她女儿家的身份了。
庞礼臣朝着她缓缓地行前了一步:“我知晓你要用另外一重身份来掩饰自己,是为了温家的社稷,为了长房的责任,甚至,你回族学去,重习律学并非你自愿,只是要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但你这样违心做事,委实是太累了,你应当去过你真正的人生,我想让你快乐。”
庞礼臣嗓音变得温和且坚定,静了片晌,轻声道:“廷安,我送你纸鹞与你所爱吃的,你都不收,这几日我也思量得明白,是我太鲁莽了,忘记了你的处境。我想清楚了,三月春闱过后,我便请奏外放,去地方做官,地方离洛阳越远越好。”
温廷安静静的听着,并不言语。
庞礼臣继续道:“地方的案子一样不比大理寺少,你在地方任官一样可以大有可为。在地方,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也没有勾心斗角,更不会有人时刻盯紧你的身份,更不可能有人要害你。”
“你在府衙诀狱断案,我在边关保卫河山,可以购置一座院子,种你喜欢的柿子树,我给你做你喜欢的柿酥饼还有榨柿子糖,你不用像闺阁之家劳作,这些我会请下人来做,你只消在人间烟火里自在独行,做你喜欢做的事儿就好,就像那什么诗描述的,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若是你不想再当官了,我便陪你一道浪迹天涯。”
温廷安相信庞礼臣说得是真的,少年意气风发,一言一句皆是赤子之心,俱是千钧热血。
温廷安眼底浮起了笑,但这一抹笑意很快沉了下去,凝声道:“庞兄也知晓,我身作温家人,走上这般一条路,便是要义无反顾,决不可畏葸不前。且外,我身为读书人,以入世之心读书,便是要为生民立命,又怎能偏安一隅苟全自身?”
庞礼臣不晓得,她已经皈依于阮渊陵,是太子麾下的人。
庞礼臣剀切地道:“你要读书,要治学,要为生民立命,在地方一样可以,何苦守在洛阳?你看看前五日,竟有人要谋害你,愣是温家也不能时刻护你,而这事端,皆因党争所致,你是温家嫡长子,处于漩涡的风眼,无可避免要受到牵连,我不想再让你受到伤害,三月春闱后,去地方为官,才是你值得去走的路。”
温廷安将整饬好的书箧放置在扶几之上,半敛着眉眸,“人生路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在大内往上攀爬,是我该去走的唯一道路。”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但庞礼臣并不死心,“你这是置自己于危难之中而不顾!你知不知道,那一天那个奸贼,其实,其实是——”
温廷安抬眸看着他,庞礼臣极想将庞珑的名字说出来,但他又陷入极深的纠结,胳膊在虚空之中摆动了几下,最终无可奈何地垂落下去。
他想说,温廷安如果待在洛阳,庞珑一定会伺机谋害她。而他发过了誓,要护她周全。
可庞珑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要告发至亲,庞礼臣又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退而求其次,带着她远离洛阳,才是最为险中求稳之良策。
庞礼臣“其实”了半天,愣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温廷安大抵也洞悉了庞礼臣的未竟之意,莞尔道:“我知晓了,我今后会多加注意,多谢庞兄儆醒。”
庞礼臣:“……”温廷安的反应,离他预期的,相差甚远。
庞礼臣有一种徒掌捞砂的挫败感,温廷安便是他欲要捞住的那一握砂,可愈是要用力留驻她,她流逝得愈快。
庞礼臣双掌蓦地抚住了温廷安的肩膊,视线与她平视,他想从她的眸底搜掘出一丝逞强,如果她在逞强的话,那么他便是还有可斡旋的余地。
只遗憾,温廷安眸色清明坦然,如掠过檐下的熙风一般凉彻,她之所行,皆出于初衷,是如此坚定,她对他方才所言,并无一丝一毫的动摇。
庞礼臣如困斗之兽,缓而慢地松开了她,苦笑了一番,问:“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听我的话,你倔起来的时候,比谁都要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一瞬间,他做了个决定:“既然你要留在洛阳,那我就随同你一起出生入死,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温廷安眸底掠过一丝怔然,不懂庞礼臣为何如此执着。
“温廷安,既然你不给我机会,那也不能给任何人机会。”庞礼臣道,“我是最先对你陈情的人,若是给机会,也要首先留予我。”
温廷安只当庞礼臣是稚拙的少年心性,并未应答,仅是笑了笑,她这一生自不可能嫁人的。
庞礼臣走后,书房之外的廊柱之下出现了一道少年身影,不知在此处伫立了多久。
方才温廷安与庞礼臣的对话,俱是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畔,肩膊上的衣褶,教檐头残留的雨打湿了去。
郁清出现在其后:“少主,庞衙内的那些红颜正在路上了。”
温廷舜半阖着眼眸,容色浸泡在了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淡淡吩咐道:“不必了。”
郁清微讶:“计划不用实施了?”
温廷舜淡淡嗯了声,已经不必多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