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与沈云升的步声渐渐远去了, 偌大的寂室内,夕日的天光被一围暖屏掩藏了去,东墙的窗槛之外, 偶有数缕霜夹雪的雨风拂入内, 案几上燃有鹅霜细烛, 明晖灼灼的橘红火光,**涤在温廷舜身上,如一层受洗,他慢慢靠坐起身, 极致的静谧之中,少时,传了吱呀一声, 偏门朝外幽幽推开, 那人着一身弁冠绯袍,正是去而复返的阮渊陵。
阮渊陵往少年身上遇袭所受的血伤, 淡淡扫了一眼,负手而立, 眸色微寒,道:“你知晓殿前司藏着细作,意欲行刺温廷安,但你故意替其中箭, 据此, 你可是怀疑她乃血卫营之人,遂逼她水下显露端倪?”
温廷舜虽是卧伤在塌,面容蘸有病气, 但披衣坐起之时,仪姿修秀如玉, 身脊挺如寒柏,明明深陷息壤,却予人一种遗世而出尘的矜贵之感,他看着寺卿锐利的寒眸,并不露怯,甚至,显得过于沉笃与淡薄。
阮渊陵前日嘱告过他,秘查温廷安的底细,其是否为姜氏差在崇国公府的暗桩,温廷舜勘验过她的骨脉,并无内功,但这也并不能打消疑虑。
血卫营之中的死侍,人人均戴一张画皮锦衣,不显庐山真容,此衣采用西域双毒,挂地灯与雪里青,敷于面中百无破绽,但偏偏遇冰则融,不耐高寒。若温廷安真系太后麾下血卫营之中的鹰犬,那么她随着温廷舜堕冰之际,画皮锦衣必会在水中消弭,她的真容将属另外一番模样。
“我有意引温廷安坠水,但观察过了一番,他身上并无画皮之痕迹,”温廷舜容色平寂,淡声道,“加之前夜验他骨脉,他并无身手功夫。按此种种,温廷安大抵未被李代桃僵。”
这番话有些蹊跷,似乎不能明显说服阮渊陵,他目光锐利,盯着榻上白衣少年,“既是要查温廷安容颜之真假,按你的城府与算计,好使的良策千千万万,也不必犯着搭上一己之命,你本不必替温廷安挡箭,也不必卷入媵王与温家之间的恩怨里,你本可以明哲保身,不必入这一场党争乱局。”
阮渊陵派遣几位暗探去幽州调查闻氏下落,顺带也查了吕家族谱与帐籍,温廷舜身份一直存疑,阮渊陵推断他应当不是闻氏所出,也不是纯正的温家庶子。那夜与朱常懿交手的一众玄衣客,训练极是有素,骁勇擅用软剑,朱常懿怀疑这伙人与大晋皇室与有所牵扯,偏偏这玄衣客的首领,与温廷舜那夜的踪迹有重合之处。
在查清温廷舜的真面目与真实目的之前,阮渊陵只得一边试探虚实,一边招安,将其纳为己用。自然,这也是赵珩之的授意,倘若玄衣客真是前朝之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卫,这等铁骑精锐,一朝若能为东宫所用,在抗争媵王赵瓒之的局面,将对太子颇有裨益。
此番,温廷舜何尝听不出阮渊陵字里行间的试探?
阮渊陵故意将他与温家区隔了开来,他若是再执意矢口否认,显得不识抬举。
温廷舜的侧颜被烛火髹染上了一层黯昧的光影,晌久,他右拇指摩挲着左指腹,面色起了一丝隐微的波澜,淡淡道:“不知阮大人可听过歃血为盟之论?旧闻两师会盟之时,会将牲畜之血匀抹于嘴唇之上,聊表缘结之虔诚。我这几日想通了关窍,天家立储是大势所趋,我能襄助一二,将来成了君主,赵氏仁德,必将让我封荫赏贵,照此,我只能以负伤取代歃血,以袒衷心,取得天家的信任了。”
阮渊陵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没料到温廷舜竟会屈折得这般顺遂,枉他以为少年是一块嶙峋桀骜的硬骨头,需要多消磨数日,才能将其降服,没料着对方已经投诚。
阮渊陵审视温廷舜的面容,低声道:“你可知道,一旦入了这一盘局,你便是覆水难收,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面目是什么,你都必须对天家虔诚如一,假令有朝一日,本官发现你存有贰心,亦或者查出你是个贰臣,等待你的下场便是挫骨扬灰,焚心凌迟。”
温廷舜面无波澜,容色依旧温笃,拱了拱手:“我明白。”
阮渊陵似是早就候着这一番话,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揭了厚实的封蜡,捻出了一枚毒丹,命温廷舜服下:“此则鬼愁丸,无色无味,服之亦无大碍,但若是半个月未解,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你服下,每隔半个月,可来文库的鸢舍寻本官取解药。”
阮渊陵麾下豢有一批药人师傅,于洛阳坊间里暗设据点,专门炼造诸种奇形诡异的药物毒物,诸如朱常懿窃走梁庚尧时迷昏禁军所用的麻骨散,诸如祓除九肠愁之毒的解药,诸如眼下可迫人七窍流血的鬼愁丸,皆是出自这一批药人之手。
温廷舜眸光一黯,阮渊陵此人生性多疑,待谁都留有一出狠手,这鬼愁丸,是这位寺卿要在他命脉上箍下的一道枷锁。
他行上前,从阮渊陵掌心之中取下了鬼愁丸,毫不迟疑地服用而下,神色如常,一行一止,毫无破绽。
阮渊陵洞悉不出温廷舜的深处心思,但见他顺着计划走,便道:“民案悬而未决,本官须回大理寺,你目下也不必再盯着温廷安,此事已了。天家下一步的指示,会待升舍试放榜后告知,这几日你好生歇养,廷安他们也快回来了,待服药后,朱常懿会护送你们回崇国公府。”
温廷舜略一颔首,目送阮渊陵出门远去,及至绯袍消弭在了抄手游廊的近处,温廷舜垂了眸,倏然掐住了咽喉,力道过紧,胳腕青筋虬结,须臾,那一枚毒丹自唇齿之中滚落出来,裹挟着一团腥浓的稠血,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之感,一霎地攫住了他,温廷舜双臂僵冷,支在床榻上,捂唇咳嗽了数声。
适时,数位玄衣客影子一般出现在了榻前,无声无息,为首一人名曰甫桑,恭谨地递上了痰盂与一粒漆丸,眸底尽是忧色。
这漆丸是专门用来救命的,多年前,他们自天葬台的大火之中,带着少主逃出去时,骊皇后身边的内宫掌事顾嬷嬷,窃自递予他们一只匣盒,拢共十八枚漆丸,玄甲卫十一人各一粒,少主七粒,乱世凶险,卧薪尝胆的日子艰涩,这漆丸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才拿出服用。
甫桑乃是玄甲卫的三把手,滕氏命他与同胞在随药宗毒师观阅世间百毒,甫桑跟在少主身前最久,方才见着阮渊陵命少主服下那一枚鬼愁丹,便是心中震悚,据毒谱载录,鬼愁丹乃是举朝七大毒物前三,常人服下不会立即毙命,但在三十日内,毒性慢慢腐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教人处于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遭际之中,连鬼神见了皆要愁苦,此毒因此而得名。
众人谁不知晓,阮渊陵逼迫少主服下鬼愁丹,便是欲让少主沦为赵珩之的提线木偶!
好在少主心中早有戒备,将毒物尽数吐出,不过甫桑忧虑仍存,怕毒解得不干净,吩咐同胞郁清取出木匣,将漆丸奉上。
温廷舜摆了摆手,苍白如纸的唇上,浅浅抿起一丝浅弧:“此毒不打紧。”幼年时,鸾台常送来诸种毒物迫他服下,此毒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甫桑是个杞人忧天的热肠子,就怕少主有个好歹,届时他提着人头去阴曹见骊皇后谢罪都不够,想要再劝解,近旁的郁清拦下,“卑职相信少主。”
郁清是玄甲卫的二把手,平素寡言少语,遇事格外镇静自若,这一点承袭了少主,少主平素常差他做事,郁清因之锦衣夜行,在外执行任务。打从头领滕氏死战于宫变,旧部流徙四散,少主隐姓埋名,他们成了前朝十二卫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精锐,打落牙齿与血吞,誓死追随少主。
甫桑忧心忡忡:“少主,为何护下那个纨绔的性命?还有,方才那个寺卿,看着道貌岸然,暗地里可是要害了您……”
昨日玄甲卫在大理寺里潜伏了一阵子,窥听值房里阮渊陵与心腹的对谈,那温廷安便是首当其冲,沦为引媵王上钩的一只饵食,温善晋迫温廷安服用汤药一事,他们亦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此则媵王与温府之间的讧罅争乱,不属于主子筹谋之内,照其性子,本可以不必管这等闲事。毕竟,温廷安此人是生是死,对主子的计划一丝干系也无。
甫桑满腹困惑,不懂主子为要涉险护住崇国公府的嫡子,竟还要屈意与大理寺携手合盟,他忧心交兮,念着少主伤了元气,精神头看上去不太好,是以只能斗胆相问。
温廷舜平静地看了甫桑一眼:“赵珩之还没坐上那一座龙椅,此番同我合盟,不过是要借我之手暗度陈仓,制衡赵瓒之与庞家,□□拥有兵权,是他最大的心结,心结未除,他必不会妄自与我内讧。”
甫桑幡然醒悟道:“照少主的意思,您现下是安全的,但若赵珩之正式立为储君,夺嫡成功后,他是不是就会反水?”那局势仍旧对他们不利。
郁清冷冷乜斜了甫桑一眼,心想这人真是个猪脑袋,少主道了一句,就该举一反三才是,但甫桑只能听懂字面意涵。
郁清解释道:“少主与东宫是各取所需,东宫一直认为少主是涸辙之鲋,受困于他们,少主遂他们的意,是在让他们卸下心防,这于少主是好事一桩,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甫桑这才终于明白了,原来少主一直在设局,温廷舜靠在引枕上,看着支摘窗外的天光,对郁清道:“数日前嘱令你去查的事,可有下落?”
郁清拱首道:“卑职布下暗桩在太原驿馆监情,连续蛰守数日,确乎发现庞枢密使庞珑在两日前,暗遣信使往两个地方去了,一处往南直通扬州,走的是淮河水路,一处往北通抵钦州,行得是陆路,庞珑的心腹蔺苟走了水路,去了扬州一趟,据闻是其妹妹渔阳县主在英国公府刚诞下了一对龙凤胎,那生辰礼箱拢共十箧,由镖局亲自押送,阵仗颇盛。”
温廷舜狭了狭眸,道:“这怕是声东击西之法,庞珑的目的在于钦州。”
郁清点了点头:“卑职一路往北跟着,发现庞珑的另一位心腹蔺寻,此人单独去了趟当地颇负名望的楼泽园,是以枢密院之名义。少主知晓的,楼泽园乃是在元祐议和一案后,恩祐帝下诏专门收恤州府穷民之地。卑职在楼泽园转了几遭,打听了一下,发现媵王每月都会捐赠百両银锭给楼泽园,意在救死扶伤,多行义举,时而久之,他的声名在钦州传开,颇受黎民黔首之拥戴。卑职怀疑,楼泽园是庞家与媵王的送信接洽之地,是一处谍报据点——”
郁清顿了顿,道:“而那些流民,怕不就是被媵王所利用,从钦州的楼泽园流出来的,在京畿之中引发动乱。”
温廷舜眸底深黯了一下,每月捐赠百両银锭,赵瓒之的母家是琅琊世家,不愧是名门巨贾,果真下得了如此阔绰的手笔。
前几日早朝,恩祐帝借伪诏大案,面了阮渊陵后,下新诏增添新律考题,大理寺卿乃是温善晋的学生,帝王器重三法司,这意味着温家的地位有所回温,过几日,便有流民直冲着崇国公府而来,重启元祐议和旧案,刻意在恩祐帝的伤口上撒盐,并将祸水引向了温家。两桩事体就这般巧合地撞在了一起,局势幽微莫测,一盘棋已经铺好,太子造势,媵王自然会开始落子,与之博弈。
只不过,赵瓒之为何会将大金谍者牵扯入内?金人狼子野心,让大邺割地赔款,赵瓒之倘若要夺嫡,只消动用虎符与兵权即可,与大金谍者觅求合盟,无异于与虎谋皮,显然并非良策。
赵瓒之令庞珑私下捉了梁庚尧,还要引出其他金谍,可见还有别的成算?
温廷舜目下暂不知其具体筹谋。
他沉了沉眸,对郁清道:“不必再盯着楼泽园了。”
媵王在民间积累声望,一定是在为成为储君做筹备,想必东宫那位也大致知晓了此情,自会遣暗探前去彻查楼泽园。
目下,只消等升舍试放榜,等着阮渊陵给下一步指示,倘若他没料岔的话,任务一定与大金谍者休戚相关。
禀事毕,外头幽幽地传来了一阵动响,是温廷安踅而复返,甫桑与郁清相视一眼,如墨汁淡入海水一般,齐齐稽了首,无声无息地自榻前退却了去。
温廷舜和衣卧躺在榻,阖眸假寐。
吱呀一声,外头有光簌簌入内,一阵冷风飕飕地往寂室里灌着,辗转之间,榻前传了一声极为细微的响动。
空气之中,弥漫着清浅的中药香。
他想,应是药材采买了回来,熬煎好,温廷安托着药碗入了内。
一只温软的掌心浅浅覆在温廷舜的额庭处,这般的动作是有些寻常的,但教他身子蓦地一僵,长兄可是在察看他烧着什么程度么?
坐在榻前的人儿没有说话,敛声屏气,只是拿了一块枕褥垫高了他的肩膊,将汤药一口一口喂予他,空气静谧极了,静得只能听见汤匙碰撞在瓷碗处的声响,这般金丝震玉的清音,不知为何,竟是密密匝匝地,一寸一寸敲入了他的身躯。
原是平复下去的心率,再次“噗通——噗通——”,不受控地撞击在伤口之上,温廷舜一时绷紧了下颔。
他想起了小半个时辰前,冻寒彻骨的江水庶几淹没了他们,温廷安搂紧他,两人沉浮在浩烟邈邈的千顷江上,身影被夕光扯拽得又细又长,半昏半昧之间,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是那般伶仃渺小,孑然狼狈。
堕指折胶的时节里,九肠愁让温廷舜身子奇冷,世间里唯一的暖与热,只剩下将他负在背上的长兄。
高热将他的身体烧灼,思绪恍惚,也蚕食掉了一部分平素惯有的理智,他记着长兄身上的温腻气息,如棉絮般,是那样的暖和,像是他旧时常驯养在身前的一只雪狐,拱入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地,只不过后来,它在血猎之中被三皇子一箭射死了。
冥冥之中,他喜爱的东西,到了他这里,总不得善始善终。
他但凡流露一丝睐意,生出一抹眷恋,宿命便会将它们摧毁残噬,教他尝清楚痛彻心扉的滋味。
及至那一柄毒箭即将射中温廷安,有那么一瞬,温廷舜眼前浮现出小雪狐奄奄一息倒在雪地里的情状,漂亮浓密的细软雪毛,被漫地的血黏成一绺,黑白分明的瞳仁,涣散失神地望着他,神采不再。
温廷舜明明嫌厌温廷安,但濒死一刻,他恍惚地想起了那一只多舛的雪狐——他不够强大,不能保护好它。
但又与温廷舜有何干系?
是他心软了么?
心软什么?
被温廷安背上岸,他半阖着眼,视线落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耳珠,湿漉漉的水汽间,温廷安后颈处,迫近琵琶骨的地方,竟是生有一颗淡红色的美人痣,之前教浓密鬓发遮掩住,幽隐人未识,他也一直未曾留意。
现在,那一颗美人痣在雪水洗濯之下,泛曳着妖冶而迤逦的色泽,雪肤,红痣,青丝,每一样都是蛊惑,教得温廷舜吐息一滞,狠狠阖紧了眼。
金水桥之下的江河没有酒意,人却是醺了呼吸,风声里,他还听到了心脏触礁的长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