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值掌灯牌分, 雨霾沉沉,一场雪夹雨洗濯过后,宅邸夹侧的青石板道, 俨似拓好的一纸碑帖, 水墨交间, 乌金夕色一寸一寸沉入崔府宅阴一面。
北苑拢共三进,温廷安随阮渊陵去了西进跨院,甫一入内,双侧点朱翕门朝内深阖, 阮渊陵隽立于逆光之处,容色朦胧,吩咐她:“过来。”
男人声线如慢火烹茶一般, 透着温和与暾厚, 听来很是和气,那禁色黝深的眼神, 却像一柄历经烈火灼过的锋器,静静磨锯于她周身。
温廷安走上前去, 在男人三尺之外的距离止步。
阮渊陵望定她冷白的面容,她的肌肤因受寒水霜冻过,泛散出一抹微晕之色,鸦鬓下的小巧耳珠, 亦是冻得柔红。
阮渊陵本欲抬掌探她的额心, 可思及了什么,终是隐抑地垂下臂肘,负手在背, 捋顺吐吸,口吻澹泊道:“自阆尚贡院回来, 途经宣武门时,你负弟落水避险,可是受了凉,有无受伤?”
温廷安摇摇头,淡淡道:“大人容禀,晚辈觉察的早,并无甚大碍,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意欲行刺,晚辈庶几躲闪不及,是幼弟舍身救下晚辈一命。”
言讫,她眸露出一缕隐忧,挽袖拱手道,“昨夜家父给晚辈喂下一碗汤药,说是受大人之命,晚辈今晌必会遭难。今下中毒的是幼弟,不知大人可有九肠愁的解药,救幼弟一命?”
温廷舜负伤的消息,早就在一刻钟前,通过耳报神给阮渊陵通风报信。
他没料着负伤之人,竟会是温廷舜。
但不打紧。
此番温家终究是有人,遭了这场士子动乱的迫害,给媵王落下了话柄,敌党棋差一招,时局对大理寺反而有所裨益。
不过,阮渊陵听着温廷安只顾及旁人伤势,罔顾一己伤情,不知为何,心底终究有些不虞。
他口吻淡却许多:“温廷舜是无辜之人,无意卷入祸乱之中,于情于理,本官都会救他。九肠愁说是毒物,胜在易解,沈云升给他服用过后,命其歇养三日便可初愈。”
阮渊陵吩咐温廷安坐下,且道,“你方才也说到了,九肠愁的解药是本官嘱咐老师予你的,循理而言,得知风声之后,本官当会遣数位皂隶护你左右。但今次,温家遭致流民之讨伐、士子之唾骂,明知前路凶险,倒命你偏向虎山行,致使你幼弟命悬一线。”
“其实为大局,温家此回须示弱引虚,你乖乖听命行事,能自伏寇处逃出生天,破了媵王设下的死局,这说明本官没看岔人,这一回,你也姑且也算遂了天家的眼儿。”
温廷安静静听着,抬眸,鸦睫轻颤,眸露惑意:“大人,您口中的天家是……”
男人话辞沉沉:“是东宫太子殿下。”
后尾那四个字,犹若千锤万凿,严丝合缝凿入耳畔,竟教温廷安足足忪了半晌。
阮渊陵的上峰是当朝的东宫太子赵珩之,这一点她早就深晓,温庞两党相争如水火,背后就是赵珩之与七皇子赵瓒之的夺嫡之争。
赵珩之背后是温家、兰台、三法司以及熙宁帝开元年间的文臣旧部,当今朝庙内外,流传了不少风声,说是恩祐帝欲立太子为储君。
赵瓒之背后是太后姜氏与枢密院、刑部、皇城司,他的父亲藩王,又是昔日前太子,媵王回京,对帝京大内的龙座,不但说是觊觎窥伺,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
夺嫡之争素来离温廷安有些距离,温青松早前警戒过孙辈,切勿参与旧部党争,但她深深晓得,生于温家,长于温家,不免会有立场,更免不了站队,这党锢之争,她是根本规避不掉的。
原书之中,沈云升春闱高中以后,便是在赵珩之麾下做事,虽说媵王赵瓒之禁军兵权在握,但论权谋与城府,终究要与逊色于东宫一筹。
赵珩之虽未领兵打仗披坚执锐,但熟读诸多兵法史略,知晓如何分权,如何离间人心,易言之,论权谋,赵瓒之并不是赵珩之的对手。
东宫太子选贤任能一事,本是靠后的剧情,但今下竟是提早发生了?
温廷安一时难掩惊色,阮渊陵见状,只当她是纯粹被赵珩之的威严震骇住了,温声解释道:
“事先并未同你说,太子殿下忧国忧民,频繁捧揽诸路州府的公文折牍,发现眼下是开朝以来最大的动**之局,外有大金谍者犯禁,内有媵王鹰犬搅缠,地方也多有蠹虫腐败,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殿下要坐上朝中之龙的位置,并非易事。眼下亟需一个破局之机,而元祐议和旧案,正是破局之关窍所在。”
“不过,重启旧案,又谈何容易?畴昔旧部,流放的流放,流徙的流徙,杖杀的杖杀,太子也不信任身边的心腹,泰半是姜太后安插于东宫的眼线与暗桩。”
阮渊陵看向了温廷安:“因于此,殿下意欲扶植一批新苗,秘密助他崛起大邺,三舍苑,便是殿下着重遴选新苗之地。”
说起来,在原书之中,赵珩之将扶植的心腹命名曰『纸鸢』,纸鸢等同于谍者之意,听候他差遣的部门名曰『鸢舍』,鸢舍相当于前世的情报部门,地位看似庸常普通,不过是工部下边的一处匠人坊,但里头却极有来路,里中人身份隐秘。
寺卿此一番话过于摄人,温廷安缓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阮渊陵是赵珩之的拥趸,阮渊陵所行的一切事,诸如窃走梁庚尧,诸如彻查伪诏大案,诸如截和枢密院与刑部的公务,诸如故意命她负伤,大抵只可能出自赵珩之的授意。
从五日前进入族学伊始,她便是在接受太子殿下的考验了么?
她是温家嫡长子,看起来是一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易受操纵,也容易影响,无异于白纸一张,若是干些什么事,枢密院与刑部估摸着很难怀疑到她头上,赵珩之遂要让她鱼目混珠,混淆媵王的视听。
估摸着,她以前进入閤门当抄手,也是在赵珩之的默允之下罢,媵王借流民士子之手杀她儆猴,赵珩之也顺水推舟,媵王明面上得了逞,但实际上着了太子的道。
温廷安倏然想起晨晌之时,那一沓题量骇人的考卷,她便问阮渊陵:“大人,寺正分发给晚辈的律学考题,莫不会就是出自殿下的授意?”
阮渊陵薄唇笑意浓了几分,这小孩还算是聪慧的,很快接受了实情,他道:“不错。若要成为纸鸢进入鸢舍,升舍试便是重要门槛,题量、难度自当比寻常的生员要难上几倍,等同于殿试六论制科考试。”
殿试之中的六论制科考试,是大邺科举之中最难的考试,没有之一,其题量博杂、题意严峻著称于世,加之条条框框既严且峻,时间短促,生员若是想要通过制科考试,无异于难如上青天。
温廷安心中只喟叹一句有惊无险,好在前世积攒的老本足够广博宽泛,刑统与新律掌握得足够熟稔,考试经验也沛足,临场应变能力也够稳,要不然这一回,遇着超了数倍的题量,两篇大作文与九道判状,满打满算三万字,并且每一道案桩出处都完全不一致,四个时辰写完这一沓考卷,难度顶得上一个“变态”也不为过,循照原主的水准,定是心神恍惚,心态砸了的话,距离落榜也不远了。
半个时辰前,及至周廉将弥封好的考卷,恭送递呈至阮渊陵近前,他放下呈文,粗略过目一回,仅一眼,说不震讶绝然是假的,先不论答得熨帖与否,单看字数篇幅与答题数量,每一道律义与律论,温廷安都写得格外规整严实,瘦金体看着养眼粲然,一翻而去,竟是所有题都答完。
周廉追补道:“禀大人,考篮里并无造弊之物,下官还发现,温生员每写一题,必于草纸之上摹写一回,乃是提纲挈领之文。”
居然还打了草稿?
要知道,大邺开朝以来的制科之试,从未有人打过草稿,只因格外耗时,为了争分夺秒,人人开卷裸写,但温廷安任性地打了草纸,竟还答得如此顺畅。
周廉道:“温生员答题之时,下官一直于偏房里好生盯着,不论是律义、律策,亦或是律论,下官皆是看着他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温生员的真材实料,由此可见一斑。”话至尾梢,他音腔之中还裹藏着钦佩之色。按制科六论的水准,就连寻常的二甲进士怕是都难以望其项背,但温廷安竟能应对自如,从容泰然,其实力之可怖,由此始知。
阮渊陵阅卷前,只想着,温廷安能写完一篇策论与五篇判状就好,剩下的她写不完,他自会于太子殿下前疏通关节。看着考卷,阮渊陵抿了抿薄唇,牵出一丝浅浅的笑,想来温廷安笔墨已足,毋需他亲自来护着了。
相信今夜上峰见着考卷,也会由衷宽慰。
阮渊陵为温廷安泡了一盏漱喉的清茶,次间里置有博山暖炉,看着她冻红的脸儿逐渐恢复成寻常之色,勾缠在阮渊陵上的芜绪也渐渐地散了,见着温廷安面露凝色,以为她在忧虑升舍试一事,遂道:“科考结果约莫两日后便能出,你的卷子会优先给天家来御批,若是批毕,我会遣人递个信给国公府,这一点你稍安勿躁。”
温廷安固然是虑心升舍试,但更多是担忧士子聚街闹事,她道:“谢过大人。只今儿流民与士子堵在宣武门,晚辈挂心祖父与父亲那头……”
阮渊陵道:“这一点毋需过忧,温太师、你父亲以及府中其他人下值时,暂避于大理寺在城内伏设好的据点之中,天家会遣暗卫护他们周全,待禁军与巡检卫将闹事之人镇压下去,大理寺自会把他们送回国公府。流民四散、士子闹事不过是媵王的权宜之计,届时媵王会交出几个闹事的替死鬼给大理寺,他这般妄为,欲引温家自乱阵脚,让官家猜疑温家。”
说话间,绯袍男人行至温廷安近前,伸出敦厚粗粝的掌心,在她瘦削的肩膊很轻地拍了拍,视线望着她,低低地同她说道:“温廷安,越是在这种时刻,你身为温家的中流砥柱,越要应镇定才是。要记住,你不止是一个人。”你不是飘萍无依的涂炭草芥,你是有枝可恃的空谷飞鸟。
那一袭绣镶着鎏银玄纹的云裾,蘸染了淡淡的槐香,温廷安垂眸行了揖礼,隔着数层衣料,她感受到了阮渊陵掌腹的体温,是长者蕴藉晚辈时,惯有的温和,教人安心。
外头适时传了崔元昭的叩门声,说是温家二公子醒觉了。
温廷安心神一动,忙随着崔元昭踅回了北苑。阮渊陵兀自在昏昧的檐牙之下隽立片晌,少女的体香,与薰炉内的澹澹青烟缭绕于指腹,他看着温廷安消息的背影,心想,往后得多多提点她,注意与温廷舜之间的尺寸为好。
“沈兄,二弟情状如何了?”待进屋后,温廷安便寻沈云升,问起了温廷舜的伤势。
沈云升已经喂温廷舜服用下解药,九肠愁大半的毒已经解了,余下的毒要过两日才能全然消褪。除了解毒,还有那毒箭穿胸所落下的外伤,创口有些深了,万幸之中的不幸便是未伤及心脉,没伤着根本。
只不过……
沈云升眸色一黯。
有些话,他原本想说,但碍于一些东西,最终并未付诸言语。
他对温廷安道:“温二少爷中了九肠愁,故此他的骨脉悬虚弱浮,气血不足,肝气也不支,加之挨了箭伤,失血甚多,寒气侵肌入体,难免起了高热,我开了几道药方子,外服内煎,一日三次,这几日好生以药膳进补方为良策。”
崔元昭主动拿过了那几道方子,“兹事交给我来承办罢,我熟门熟路,认得桥州李家药铺的幺娘儿,她家的药草最是齐全。”这般,也替温廷安少了一道跑腿的功夫。
温廷安本欲让王冕去跑腿,但一想着在方才的动乱之中,她为了救温廷舜,二人坠落金水桥,便与王冕走散了。
也不知外头的动乱散去了未,假令奸贼仍在暗处设伏,温廷安不愿让崔元昭成为第二个温廷舜。
崔元昭眉眸弯弯,神态有些娇俏:“公子莫要挂心,朱叔会陪我一同偕去,我们速去速回。”
朱老九的身手,温廷安是知晓的,有他护卫崔元昭,那么,温廷安也就安了心。
崔、朱二人且出府抓药去,温廷安看着温廷舜干裂苍白的嘴唇,想着他应是口渴至极,但并不说,主动替他打了热水来,他没接,疏离且漠然地道:“放在杌案上便可。”
一觉醒来,不知为何,态度一下子生分了不少,连侧颜轮廓,在窗扃之外夕色的淋漓映照之下,皆是显得锐冷,连客套的言谢都省了。
温廷安想着这厢负伤昏厥,因着梦魇,因着疼楚,紧紧攥着她的腕子不松开,又见着他此番疏离淡漠的冷面,心里道,这大白眼儿狼,还不如让他继续伤着算事。
温廷安记挂着沈云升适才欲言又止的神色,留了个心眼,没在屋中待太久,阖拢戟门,忙对沈云升清声道:“沈兄,我有一事欲寻你讨教。”
沈云升适时止了步,看着她道:“但问无妨。”
“方才沈兄在诊治二弟时,可是有什么话想说?”温廷安细细观察着沈云升的面色,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若是兹事与二弟伤情休戚相关,沈兄能否直言相告?”
沈云升眸子掠过一抹黯色,拢了拢药箱:“确乎与伤情相关,但此不过是我个人的臆疑,并不能作数。”
温廷安道:“沈兄不若说说。”
沈云升看了偏房一眼,温廷安瞬时明悟了,带着沈云升穿过垂花门,到了西苑一处结冰了的池塘岸畔,此处并无人烟,适合讲些私话。
沈云升这才道:“我为温廷舜验伤时,发现了一处端倪,他胸背处的箭伤,与箭簇的截口太过于契合了,箭簇近乎垂直穿过他的左胸,就离心脏数寸之隔,看起来,不似是意外为之的被迫中箭——”
沈云升看着温廷安,“倒像是掐准了一切时机,蓄意迎上前挨着这一枝箭一般,并且,箭会刺在身体哪处位置,刺多深,如何刺会保住性命,凡此种种,皆像是历经了一番周密的筹谋。”
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周身沁出了一片冷汗,按沈云升的意思,温廷安是故意替她挡着这一枝毒箭?目的何在?
哪有人会拿性命做赌注,遇冷箭也不规避?究竟图的是什么?
沈云升道:“这等闲是沈某的妄自揣度,并无人证物证,你不必往心里去。”
“不过,”沈云升又道,“若温廷舜真是有意替你挡着这柄箭,可见他的身手绝对匪然,一般人,若无万全的算计与身手,是不敢冒然捱箭的,纵然是先帝时期,风靡金乌卫的第一禁军教头朱老九,也不太可能轻易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