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 待禁军与巡检卫镇压住了士子动乱,朱老九护送温廷安与温廷舜回至崇国公府。
族学的升舍试刚落幕,眼下一出动乱陡生, 任谁都看出这是党锢之祸, 温家上下氛围极为凝肃, 尤其是吕氏,又是忧虑,又是焦灼,今儿委实是地动山摇的一日, 连呼吸都是跌宕的,温老太爷与温善晋、二老爷、三老爷他们上下值都遭了歹人刺袭,藏于据点避难。
吕氏与诸房夫人一整日都提心吊胆, 就怕自家孩儿会出事, 动乱掀起之时,温廷凉与温廷猷是由禁军看护, 待动乱稍息,才被遣送回国公府, 二人相安无事,但唯独不见温廷安与温廷舜,吕氏心急如焚,原是在佛龛前祈福跪拜的, 深深捻住了漆深佛珠, 忙问:“他们两人呢?”
温廷凉颜容面如土色,讷讷地道:“大夫人,我们行出宣武门时就看到一堆士子乌泱泱地跌撞过来, 有兵卒放了冷箭,长兄的马车便是行在前头, 那箭就不知怎的,就,就快要射中长兄了……”
望着吕氏愈发苍白的面靥,温廷凉免不得冷汗潸潸,他从未历经如此跌宕的动乱,回溯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双腿也抖颤得发软,愣是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倒是他的母亲,二房的夫人许氏眉心深锁,搡了他肩脊一下,急声催促道:“然后呢?你倒是往下说啊,大少爷可是中箭了?”
温廷凉两股颤颤,几欲先走,温廷猷比三哥要镇静一些,道:“是二哥为长兄挡了一箭,他们为了逃脱伏兵与士子,从金水桥上投河了……”
吕氏陡然趔趄了一下,庶几要栽倒,陈嬷嬷忙扶住了她,檀红与瓷青面面相觑,脸上尽是忧色,陈嬷嬷跟她们说,今儿大夫人的左眼皮一直止不住地乱跳,预感有乱子要生发,还将在伽蓝寺求的佛牌给了大少爷,却不想,竟是一语成谶了。
三房夫人柏氏攥紧了丝帕,顷刻之间,泪流满面道:“就算是要逃,也千不该万不该去投河啊,舜哥儿受了箭伤,已是自顾不暇,这安哥儿是真真不谙水性,两人怎么能做傻事呢?”
吕氏陡然睨了柏氏一眼,眸有威压,柏氏自识失言,忙低眉顺眼,以丝帕遮掩掉了下半张脸,煞有介事地拭了泅红的眼角,露出一副憔悴之态。
二房与三房对长房少爷,究竟有几分真情实意,吕氏心中有数,温廷凉与温廷猷由禁军全须全尾护送回府,她们明面上在忧心两位少爷的安危,但掩藏在帕子之下的唇,指不定在暗自偷着笑。若此回罹难的是三少爷与五少爷,估摸着她们早没力气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早就心急火燎地发动家仆出去寻人了,遑论在她眼前磨嘴皮子功夫。
府内的男人因是皆在大内任职,此番都藏在据点里,吕氏无所依恃,一口郁灼之气绞紧在心口,伤痛催生孤勇,说要出府寻人,陈嬷嬷大惊失色,咽声说:“大夫人这可怎的使得!”
吕氏的身子骨本就孱弱,日日服用汤药形同食膳饮水,再经不起大的折腾了,吕氏再不可去涉险。
奈何,檀红瓷青根本拦不住她,穿过垂花门,到底被崇文院的长贵拦了去路,长贵身着灰襟粗袍,身影黯然,如锈掉了的铁,几与乌檐之上的霾云烧融成一体,他阴柔的雪白面容上,一贯荒冷死寂,与府中此起彼伏的哭啼涕泪,形成了一出鲜明的互衬。
长贵做了个请姿,幽幽道:“大夫人请回院子里罢,晚间,自有人大少爷二少爷护送回来。”
长贵是阉党出身,嗓腔是千锤百炼过的花旦嗓,近乎女气,口吻甚至称得上婉转动听,那一席话轻描淡写,随性倦慵,在吕氏的耳畔处打滑,教她缓缓沉静了下来。
长贵是府邸老人,待了三十年,地位在国公府内极为特殊,平素只服侍于温青松左右,那老管事的身份,存在感并不浓烈,若温青松不在府内时,他便是老爷子的喉舌,掌中有温家的大位牌符,诸房女眷只得听命行事。
长贵的意思便是温青松的意思,长贵说两人无碍,那么两人必是无碍。
果不其然,近乎亥时的光景,倦鸟投林,走夜的更夫执槌,快要敲下一更天,府外传了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宅邸前起了不轻的动响,近乎举府的老少都迎了出来,见着温廷安温廷舜回府,吕氏吊在心中的一口气终于舒下,急急迎前,泪盈于睫。
若今儿无士子动乱,温老太爷本欲传温廷安三人前去应对,命他们将各自策论文章默下,且看看能不能升舍。天有不测风云,历经了此劫,老太爷忧思染疾,身体欠恙,又见温廷舜身负箭伤,知晓这定是乱党的手笔,兹事如沉重块垒盘亘在心,他当下没多嘱告什么,在只得吩咐各房将少爷待下去好生疗养。
只见温廷安通身皆狼狈,风尘仆仆,长房几乎是啼泣成一团,吕氏忙吩咐檀红与瓷青烧了热水,且备上了她最喜爱的芣苢楼甜食,就连刘氏也带着温画眉也来问事。又见温廷舜身负箭伤,吕氏亦是吓坏了去,箭伤经太常寺疗愈过,眼下并无性命之忧,遂是让陈嬷嬷扶着去文景院,好生照拂。
温善晋今夜本歇在药坊,但听着温廷安感染了风寒,寒咳不断,他遂宿在濯绣院,此前,温善豫与温善鲁带着各房夫人也来慰问,到底是走个过场罢了,吕氏不愿让他们叨扰,只搪塞道,温廷安精疲力尽,一沾着床帐便歇了。众人一听,信口关切地蕴藉了几句,兀又离去。
听着中箭之人竟是温廷舜,温善晋不知想起了何事,为歇在榻上的人儿掖了掖衾被,长长低叹了一声:“廷舜那个孩子啊……”
男人的嗓音少了几分的散淡,反倒添了一抹涩然,俨似破箱箧里倾轧出的风鸣。
外头浓荫蔽夜,内堂烛火幽微,吕氏静静注视着温善晋,袖着手道:“加上这一回,安儿不知又欠了那位二少爷几多人情。”
温善晋垂着眸,替温廷安熨着暖衣,道:“安儿欠下的人情账债,都算在我头上,我会替她奉还。”
吕氏凝了凝眸心,温善晋这话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男人很少有严肃的时刻,吕氏袖袂之下的手紧了一紧,轻声道:“安儿本不必涉险,老爷为何要将她拽入局中?若无舜哥儿护住了她,她就剩下了半条命了,你如何忍心把她推出去?”
温善晋面容浸裹在蒙昧的光影里,“芸娘,我将安儿推出去,目的便是保护她。”这温家长房之中,他最为挂碍之人,便是温廷安,今儿流民作乱,士子游街,凭赵瓒之的手腕,这只是温家遭劫的一出序曲,崇国公府并非长久立身之地,他要替她谋下家,将她送入最安全的地方。
“老爷打算将安儿送到您的学生身边,阮寺卿正是东宫的党羽,老爷让安儿拥护东宫,为太子效劳,这便是您所说的保护之策?”吕氏说至此,眸眶朦胧,身子微微一顿,“太子恩仁贤明,帝心也倾于他,安儿若能真得圣眷,往后仕途必能走得通顺。但安儿若要做到那个位置,得先通过升舍试,今儿安儿累极,我也没来得及的去问。”
“咱们要相信安儿。”温善晋在吕氏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摁了摁,以示安抚,“天家选材,也从不会看岔了眼。”所有人都认为温廷安是鱼目,殊不知,她是暗投蒙尘的一颗明珠。
他畴昔手把手教她写判状,敦促她诵读大邺刑统,目睹着她的成长,温廷安平素爱插科打诨,温善晋相信其内心,定有其锋锐与桀骜的一面,俨似锋锐钝器,又似是慢火烹茶,温善晋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廷安入朝为官,其之作为,比他这个同平章事还要大。
赵珩之私设鸢舍、募集纸鸢的事,不论是宫闱内廷,还是朝庙市井,知之者寥寥,阮渊陵与温善晋,便是极少数的知情者之一,温善晋愿意给吕芸透露风声,是因为他信她绝不会为外人道也。
这时候,陈嬷嬷从文景院回来了,见着温善晋在此,人有些愕讶,当下恭谨地问候了一句:“大老爷。”
温善晋略一颔首,徐然起身,对吕氏道:“我先去内院。你别太操劳,安儿只是染了些风寒,吃几副药就可疗愈了。”
温善晋走后,吕氏便问陈嬷嬷道:“舜哥儿伤势如何?可要紧?”
陈嬷嬷道:“尚好,大夫人不必过于担虑。也不知是太常寺哪位郎中施过了针法,舜哥儿体内的毒褪得差不多了,方才奴婢为其拭过脉,高热大半褪去,那郎中开的方子俱是治伤寒的,对二少爷很有裨益。二少爷一个时辰前服用过一剂,估摸着四更天还要再服一剂,奴婢晚些时候会去堂厨一趟,差人守着药炉,大夫人安心便是。”
温廷舜救下温廷安,且负了重伤,想来他是何其无辜,吕氏心中愧意甚浓,又从差人取了些上好的膏药,给文景院送去,陈嬷嬷摇摇头道:“大夫人,方才二少爷醒转了一回,谢绝了二房三房院送去的膏贴,三姨娘刘氏也欲献殷勤,但那些物什被二少爷差人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二少爷只道,有太常寺的方子与副药,便是足矣。”
府内无人不知,温廷舜是出了名的难讨好,二房三房的女眷与小姐们,三不五时来巴结他,想要讨个近乎,可一律避免不了碰一鼻子冷灰的厄运。
又听陈嬷嬷道:“有一句话,不知奴婢当说不当说,若是安儿恢复了女儿身,循旧例,此番遭劫,二少爷虽与安儿不睦,但也救了她一命,安儿为了承恩,该好好报答二少爷才是——”
“荒唐!”吕氏听罢,不假思索嗔叱了一句,眸底孱弱之色退却,余剩寒霜,她明白陈嬷嬷是什么意思了,是让安儿屈意讨好温廷舜?这绝不可能。
吕氏自知言重,缓了缓语气:“安儿自出世之时,身上承担着什么使命,陈姨你并非不知,舜哥儿救下安儿又当如何?安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少年纵然以性命相抵,也死不足惜。”
给温廷舜送去松绒膏,不过是她身为主母欲给庶子弥补一下罢了,愧意归愧意,弥补归弥补,但涉及安儿的事情,她绝然不会避让分毫。
陈嬷嬷连忙俯首认错,“大夫人息怒,是奴婢不识大体,今次那位媵王突掀动乱,欲害安儿,祸引温府,幸亏蒙大理寺寺卿阮大人暗中相护,适时出手,安儿方才能化险为夷。”
陈嬷嬷并不知阮渊陵是受东宫差遣之事,一直认为阮渊陵是因着与温善晋的师徒情谊,才救温廷安于水火之中。
吕氏与阮渊陵接触不太多,但日常去市肆择菜时,常听坊间的女眷说阮渊陵是两袖清风的纯臣,诸多冤假错案,或是京兆府错审,或是刑部屈打成招,皆可来大理寺觅求讼官重审,阮渊陵躬自录问、定谳、断鞫,为不少百姓平复昭雪,是以,阮渊陵在洛阳内威信与名声颇好。
若是安儿跟随这样一位上峰,前程与仕途当是靠谱稳妥的,吕氏是安心的。
吕氏拢了拢思绪,检视着温廷安身上的换濯衣物,行将吩咐陈嬷嬷拿去洗衣坊,俄而,她觉察到端倪,眼神一顿,“慢着。”
陈嬷嬷将将止了步,道:“大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
吕氏的嗓音颤了一颤,心头突突直跳,寒声道:“安儿的束胸襟带不见了。”
陈嬷嬷一滞,迅疾在黄梨木质地的圆桶内四处翻寻,果真没寻到那一件白色襟带,陈嬷嬷极是汗颜:“方才那位车把式自称是崔府的奴仆,襟带莫不是落在了崔府里?”
吕氏按捺住震悚之意,她一心忧虑温廷安的安康,却忘记了这等致命的细节,安儿回府时,穿得是军户惯穿的朴衣,落水之后教寒水冻雪蘸湿的那一袭青圆领长袍,规整盛装在了衣箧之中,想来温廷安是在崔府内更过了衣裳。
襟带是女儿家的贴胸用物,倘若落在了崔府,教那些洗衣婆子见着了,后果必是不忍卒睹,温廷安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住。
凭温廷安的性子,绝不会遗漏此等隐秘之物,莫不是有心人妄自顺了去?
吕氏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后脊处顿生寒意,遽地吩咐陈嬷嬷道:“陈姨,遣几个人夜探崔府一遭,将东西清理干净。”
陈嬷嬷赶紧喏了一声,临去前又问:“若是教人发觉了,可该如何是好?”
吕氏凝视着烛火,慢腾腾地捻着佛珠,指腹摁叩在漆面上,素来温和羸弱的玉容,添了一抹霾色,柔润的音声里藏着三尺冰棱:“以前如何做,现下便如何做。”
崔府隶属军户之家,并非天潢贵胄之流,但那宅院里的丫鬟婆子可不少,人多而杂,若有几个不识抬举的,只能一并清理掉了。
吕氏与陈嬷嬷的对话,温廷安自当是不知晓的,今日坠水,受了长久的霜冻,冷意肆虐,一直拼了命地往骨缝里钻,寒水几乎在身上冻出鳞伤,她这一歇养,近乎昏天暗地,再度醒觉时,已是翌日晌午牌分的光景,檀红与瓷青各自捧着一碗甜糕与一盅老鸭红参炖汤,前来伺候她。
温廷安近乎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昨夜服用了药汤,风寒也褪散了一半,很是有胃口用膳,那甜糕与炖汤很快就用完了,她恢复了几许精神,便想拾掇书箧去族学,檀红忙急急拦住他:“大少爷莫是忘了,昨日考完了升舍试,三舍苑放五日的假,第六日才放榜呢。”
瓷青亦是在旁道:“昨夜大老爷和大夫人一直守在大少爷身边,其他房的老爷夫人也都来了,就盼着大少爷好起来,大少爷现在醒了,可有感到身体好了些?奴婢赶快去给大老爷和大夫人说去。”
温廷安风寒是真的好了些,用的也是沈云升为她开的方子,少时,温善晋和吕氏便来看她了,温廷安忙问昨夜士子动乱的情状,老太爷与二叔三叔他们可有要事,温善晋坐在榻前,莞尔道:“动乱已教殿前司给镇压了,我们下值时都在离大内不远的宫教坊暂避风头,那处距宣武门有好些路程,戍守极为森严,那些士子群情激昂,也不敢妄自在大内宫闱处撒野,这般做,既是失了命,又是有辱身上的儒生袍。”
见着老太爷、二叔三叔相安无事,温廷安淡淡地舒了口气,这媵王一进城,便是有备而来,那日宣武门之下的纷乱,金戈迭鸣的场景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却,温廷安又想起温廷舜来,便问他的伤势。
温善晋道:“他虽伤得重,但比你恢复得快些,方才一刻钟前,他与温廷凉温廷猷去了崇文院,老太爷让他们摹写策论文章,说要看看能不能升舍。”
温老太爷其实也吩咐温廷安去,但温善晋替她拦下了,东宫给温廷安做得是六论制式的考卷,与寻常的升舍试全然不一致,若是去摹写,定要露出端倪。
温青松并不知晓赵珩之欲将温廷安扶植为纸鸢的计划。
温善晋以温廷安称疾疲乏之由,婉拒了让她去崇文院摹写策论文章的延请。这一情状,落在了二房三房的眼中,免不得多了些嘴碎闲话,旁人以为是温廷安写题写砸了,露了怯意,才不敢去崇文院。
嘴长他人身上,温廷安并不以为然,纵任他们嚼舌根去了。
歇养的头一日,上午她收到了吕祖迁的信札,这厢明面上关切温廷舜的伤势,实质上在旁敲侧击打听她升舍试考得如何。
温廷安真是啼笑皆非,信手写了『寻常发挥』四字,如打太极一般寄了出去。
晌午时分,檀红忽然来通禀说来了一位客人,是专门来寻大少爷的。
温廷安纳闷,这吕祖迁为了打听她考好与否,居然还上门来了?
她今儿用绿牙篦子梳了青丝,青玉冠高高束起,穿得是苏绸圆领檎丹色窄袖长袍,下衬浅赭流云直裰,打点好停当,便穿过了照壁,一径地去了花厅。
灼灼柿树之下,有一少年,负手而立,着一身石青色豹纹缂丝补子,外罩宝蓝羽纱面白狐狸的鹤氅,蹬着掐金虎皮云靴。
听着步履声,少年转过身来,眸色俨似落了火星,有燧石般的火焰在纯漆瞳仁里翻滚。
温廷安稍稍一怔。
来人竟是庞礼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