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细细忖度了一番, 崔元昭虽未在谏文当中,详写剖腹产的工序,但特地提到过一桩事体——
『假令产妇身心趋于疲惫乏慵, 无法使用浑身解数, 将腹中的胎儿推出来, 此刻可以借助具备吸力的物器,利用吸力,将产妇腹中的胎儿,以外力的方式, 将其接生出来。』
那个时候,温廷安是生平头一回听说过这样的法子,有一些匪夷所思, 她对产子一事所储备的知识与经历, 其实并不算多,一直以为只有顺产与剖腹产两种选择, 但见到了上面那一段话,倒是教她大开眼界。
当时, 她还看过崔元昭具体实操的过程,崔元昭使用的吸盘,便是依据转轮所改造出来的一种吸盘,有一块软垫会包裹在吸盘的隙口之上, 用其放在胎儿的脑袋上, 尔后,启用转轮所产生的吸力,将胎儿吸出来。比及胎儿的脑袋露出来, 便需要人将它从子宫之中曳出来。
这种接生的另外一种形式,介乎顺产与剖腹产之间, 并不需要借助太复杂的医理知识与太专业的诊疗技术,温廷安可以做的,便是掷手一搏,亟需寻索一个吸盘出来。
温廷安的身体完全快于意识,当下,忙吩咐道:“先将船停驻下来!”
接着,对温廷舜道:“快随我来!”
再是对周廉道:“寺丞,你且先照看望鹤!”
“吕祖迁、杨淳,你们一直喊望鹤师傅,不能让她歇下,要教她的意识时刻保持清醒!”
温廷舜邃深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视她,什么都没问,仅是凝声道:“好。”温廷安行事,他素来是极放心的。
周、吕、杨三人,俱是纷纷领命称是,速速忙活去了。
众人纳罕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迅疾奔去底舱,阿夕感到一阵匪夷所思,都在这儿节骨眼儿上了,温廷安不去好生想法子救治阿朝,临时跑去底舱,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温廷安已然毫无暇心,去顾及阿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温廷安迅疾递至底舱的位置,此处是小型的石煤厂,十余位船役,将成百上千的漆色煤炭,借助铁锹,将其投掷在炼炉之中,这种往炼炉掷煤的方式,就构成了大船的驱动力,才能驱策着它持续在海面上航行。
温廷安吩咐一众船役,即刻停止掷煤。
众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委实不太能明晓,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何要发出这样的指令。
比及所有船役皆是停住了掷煤之举,官船其实也适时停摆在了东枝江的岸畔边缘,一片如晦的风雨之中,这一座官船俨若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又一重巨浪,由远抵近,重重击打在船舷之下,舱室复沉甸甸地颠簸了几个回合。
温廷安庶几是重心不太稳定,一只劲韧温热的手,适时扶稳住她,温廷舜道:“仔细足下路。”
温廷安没太关照自己,她指了指舱壁的位置,说:“我们一起去将一块转轮拆卸下来,制造成一种吸盘。”
她将自己的接生法子,同温廷舜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回。
虽说在这一行当中,温廷舜是一位门外汉,但温廷安说得极是通俗易懂,他很快就明悟她的具体所指,听及她打算用船体当中的转轮来作为吸盘,将胎儿接生出来,他深忖了一番,凝声说:“崔元昭所使用的转轮,与船只上边所镶嵌的转轮,终究是有所差别的,前者所使用的转轮,它的吸力会偏小,对胎儿也有一定的保护之效,但船只的转轮,吸力乃是前者的数十倍,虽一定能保证将胎儿接生出来,但不能保证,它不会对胎儿造成伤害。”
温廷舜所言甚是,船只转轮所附带的吸力过大,也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必须仔细想一想办法。
温廷安阖了阖眸心,大脑正在飞速地运转,整个人开始陷入深思,她两世以来所积累的一切知识储备,到底具体该怎么做,才能降低船只转轮所制造的巨大吸力。
在前世,她的理科成绩其实是蛮不错的,数理化的综测排名,一直是居于名列前茅的水准,尤其是数学与物理,她学得如鱼得水,老师注重理论与实操并重,在她看来,颇为有趣,亦是学得分外上心。仅不过,学这些科目,非常容易秃头,是以,文理分班后,她到底是选择了文科。
不过,前世所积累的数理化知识,温廷安并没有逐一归还给她的老师们。
她仍旧记得分外牢固。
——诸如,如何有效地控制吸盘的吸力。
代入前世的语境,这其实是如何控制压强的问题。
是的,压强。
大邺朝的科学技术水平并不算发达,但是,此前通过与治理珠江水库的山人对话,温廷安知晓,压强这一种概念,已经潜伏在人们生活当中了,他们所利用的某种原理,或是所看到的某种现象,俱是压强在起作用。易言之,压强无时无刻都存在着,但世人并不知晓。
温廷安细致谨严地忖量了一番,一道心念,俨若雷霆一般,戛然晃过了脑海,浮出意识的水面之中。
她知晓该怎么做了,具体该如何做,可以控制住压强。
但这个方法,可能会偏近于现代物理,温廷舜可能会看不懂原理,但目下的情势十万分火急,温廷安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顾及他是否会因此怀疑她,这些学识是从何处得知的。
两人忙驱前去,将安嵌于驱动板上的转轮,细致地拆卸下来,这其中就耗费了不少功夫,因为真的很难拆,转轮是以极为牢靠的姿态,内嵌于船体的中心位置,将其拆卸下来的这一过程,温廷安与温廷舜耗费了不少心神。
刚刚将转轮拆卸下来之时,不知何处传了一阵突兀的闷响,整一座官船陡地一阵极其剧烈的颠簸,原是亮皇如昼的船室,一时之间复又晦暗如夜,温廷安视线受了阻绊,当下只能闻见飘渺的雨丝,撞击在舷窗上的绵密声响。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之中,一抹温实而干燥的手,适时牵握住了她,她整个人原是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指腹亦是显得僵寒薄凉,皮肤表层轻微地起了一层寒颤。
比及青年的手触碰而来时,她整个人悄然一顿。
温廷舜匀细地揉开了她的手,她的掌心先前保持着半蜷缩的动作,但因为他的介入,她的蜷握之姿,慢慢被消解掉了。
青年顺着她掌心腹地的纹理与曲线,食指和拇指抚落下去,穿过她五指的指腹,继而紧紧地扣紧相依。
此一行止,恰似是在无声地安抚。
她本是动**不安的心,此一刻得到了如逢春光照拂般的蕴藉,又像是获赐了一根定海神针,心河心绪复又臻至平寂之中。
温廷舜适时打起火折子,橘橙色的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容。
温廷安先是被火光覆照得,下意识狭了狭眼眸,但很快,她适应了这种光线,抬起眸朝着温廷舜看过去。
温廷舜没有说话,但这一张淡寂而沉笃的面容,仿佛在无声地安抚她,『别怕,一切皆有他在。』
温廷安很快回过了神,事不宜迟,她赶紧执着飞轮,速速赶回至甲板上的船舱。
船室内众人皆在心急如焚地等着她。
尤其是阿夕,她一直在不停地呼唤望鹤的名字,喊至嗓子庶几快劈裂了去,见着温廷安终于回来了,如蒙大赦似的,但见着她手中的吸器,阿夕整个人稍稍怔了一怔,指着这一物器,沉声问道:“这是?……”
阿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温少卿,莫不是要将此一物事,运用在阿朝的身上?”
温廷安点了点首,但形势格外紧迫,她无暇去解释此中缘由,暴雨越落越沉重,挤入蓬窗之中的气息,越来越寒凉,气温骤降,她触碰望鹤的时候,能感受到她身躯的温度,在一寸一寸地凉下去,面容上只剩下绵密的汗珠,血气尽褪,毫无血色的面颜,是一张死白如枯灰的脸。
这种情势可不行。
再是纵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殃及大祸。
温廷安只得暂先掠过阿夕,对众人凝声吩咐道:“将散布在周遭的灯火聚拢过来。”
众人闻罢,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与掉以轻心,在一片颠簸与萧索绵密的雨声之中,四散下去,忙去将所有的灯烛,皆是一并挪移了过来。
比及所有火光聚拢过来的时候,望鹤悉身仿佛是浸裹,蛰伏在空气之中的寒潮,几乎是驱散了开去。
温廷安再去细致地揉摁着望鹤的手心,慢慢地将她捂热。
望鹤冷却下去的身子,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回温。
光有转轮还远远不够,温廷安深忖了好一番,一晌将转轮搁放于床褥跟前,一晌吩咐周、吕、杨三人,附耳低声几句,三人闻言,眸底掠过了一丝骇色,但因为这一番话是温廷安所提及的,他们没有丝毫怀疑:“好,我们立刻照办!”
温廷舜将这一切都纳入了眸底,心中生出了一丝异样,温廷安方才一些话,明显是避开他说的,好像不欲教他发现什么情状一般。
但目下事况委实紧急,他只能暂先将这一个小插曲暂存于心底了。
很快地,周廉他们将东西捎了回来,温廷舜凝眸一望,是一箱仵作验尸用的刀具、一抔渔网,一只吊钩、以及数个专作打揎之用的橡胶皮。
温廷舜心中生出了纳罕。
温廷安要这些物什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