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露, 乃系指女子的身体是否有出血、婴儿是否露出颅顶的迹象,此情此景之中,假令真的有初露的迹象, 那就表明望鹤真的有临盆的征象, 那么, 情状就会变得较为棘手一些,也会加重接生胎儿的难度。
初露这一词,还是温廷安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中看到的,否则, 她亦是不太可能会知晓这样的词,也更不可能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说要去查探望鹤的初露。
温廷安捋起了袖裾, 戴上一双崭新的鱼鳔护套, 劲步行至望鹤的腿部位置,深呼吸了一口气, 揭开了掩盖在她身上的苎麻被褥,往俯身探看。
温廷安查探初露的时候, 其他人一并都没有闲着,吕祖迁急切地打了一铜盆温热的水来,拖曳来一只杌凳,将铜盆搁放在上边;杨淳亦是寻来了蘸热的布条和一柄剪子, 焦灼地行进前来。
吕祖迁与杨佑则是去关阖上, 官船上所有的舷窗与门户,防止风雨被掀挂入内。
“船室仍旧是太暗了,劳烦多去掌些灯来。”温廷安从床褥之下探出脑袋, 一片又阑珊又颠簸的光影之中,“否则的话, 我看不清望鹤师傅是否有初露的迹象。”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闻言,俱是急匆匆地去觅寻灯烛和灯盏,觅寻到了更多的烛灯后,二人纷纷将这些灯火摆置在床榻周遭。
灯烛刚要逐一点燃,这时候,船外的穹空之中,倏然响起了一道惊雷,雷声还是接连响起,其所掠起的阵阵凛风,疯狂地撞击在舷窗之上,奏起了巨大的声响,风从窗板的罅隙之中,激涌而至,伴随着『簌簌』地一声轻响,原是燃好的一围烛灯,顷刻之间,复又兀自熄灭了去。
原是湛亮堂皇的室内,一霎地,变得一副灯火阑珊的情状。
暴雨激昂地怒砸舢板与船身,整一座官船都变得颠簸无比,伫立在船内的所有人,都能剧烈地感受这一巨大的震动与惊颤。
所有人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摩挲着彼此的位置,似乎是一群有些懵然的飞蛾,一时缺乏了主心骨。
尤其是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两人都有些一筹莫展,这厢,不远的地方传了一阵清冽的少年嗓音:“我来罢。”
一道火光应时地燃起来,照亮了床榻前一小片的区域,这一簇爝火,俨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举撬开浓重而晦涩的光影,仿佛是坠入深渊而摇摇欲坠的人间世,重新被一只强而有劲的手,托举起来。
让人可以窥见光明,并予人以振奋人心的力量。
温廷舜一晌吩咐甫桑与郁清去掌舵,先将官船停摆至靠岸的位置,一晌利落地摸出一柄火折子,沉笃且稳妥地将熄灭的一众灯烛,逐一点燃。
一株续一株的烛火,燃烧成了一片光热的汪洋,很快照亮了这个偌大的船室。
船室太暗的问题,终于算是勉强解决了,温廷舜凝向温廷安,朝她点了点首,温廷安心中快慰,忙用口型道了一声谢谢,接着,复又轻微地掀起床褥来,探近身躯,查探初露的情状。
阿夕牢牢握紧了胞妹的手腕,随着时间的消逝,她感觉望鹤的手,变得越来越凉。
阿夕忧心忡忡,心急如焚,死死咬紧嘴唇,庶几快咬破皮去,复又望向了温廷安,“少卿——”
话未毕,温廷安已然放下床褥,面容有些凝重:“望鹤师傅没有初露的迹象。”
说明婴儿很可能不会以顺产的形式出现。
但是如果不能顺产,那就需要剖腹产,但剖腹产,那又是另外一门格外艰深的学问了。
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上,并没有与剖腹产相关的具体工序与注意事项,只详细阐述了顺产的一切事项。
温廷安额庭上,覆满了一层薄热细密的汗珠,手掌上俱是一片冷白湿透的汗渍,她将顺产的每一道程序,皆是牢记于心,但唯独剖腹产方面的知识,是一片远疏的陌生。
事情变得分外棘手了。
这一番话,教众人如坠冰窟之中,虽然他们也不太明晓何谓『初露』,但是,端视着温廷安这一副凝重的面容,以及略微沉重的话辞,他们瞬即就意识到事态有一些不太妙了。
但整座官船上唯一的希望,皆是寄托在温廷安身上,因为她唯一懂得诸多与女子妊娠方面的知识的,她是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而去,温廷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延了,她必须有即刻行动,哪怕这个行动对当下没有太大的裨益,至少也亟需实操出来,镇压住众人的恐慌情绪,以及平缓住望鹤的思绪也好。
但温廷安心中也有一个声音道,要是崔元昭在场就好了,若是她在,一定能够灵活地掌饬好这样的局面。
但问题还是,崔元昭并不在,并未随着大理寺南下至岭南广府。
温廷安的大脑是一片空****的图景,有这般一瞬间,她懊丧于自己当初阅读那一片谏文时,为何不寻崔元昭,对她多提出一些问题呢?
诸如,为何只巨细无遗地介绍了顺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
要是能介绍剖腹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那不就能让这一接生胎儿的事情,变得更加完整而立体吗?
想是这样想的,但目下,温廷安只能试图通过说话,来维持镇定:“望鹤师傅,深呼吸,推,用劲推——”
温廷安顿了顿,继续道:“使用你悉身的气力,用劲推——”
望鹤确乎也寻常温廷安所述的这般做了,但仍旧是收效甚微,无济于事,望鹤的背部一直绷紧成弦,但在一番推腹的动作之后,她体内的弦,陡地断裂开去,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断弦之响,望鹤眸瞳陡地震颤了一下,继而,脸色如滚了白漆一般,血色尽褪,神态变得死寂僵硬。
她就像是被耗尽了一切水分的花枝,娇弱委顿地瘫躺于床榻之上,呼吸先是变得急促,继而,呼吸变得奄奄,与之同时,眼睑徐缓地垂坠下去,几近于不省人事。
见的此状,阿夕某一个地方全然空了去,整个人好像被某一重物,沉甸甸地击打了一番,再也抑制不住,一时间泪流满面,她攥握住望鹤的骨腕,不住地呼唤着对方的名讳:
“阿朝!——阿朝!——”
“你快醒醒!别睡!别睡——”
阿夕抱着望鹤径直冷下去的躯体哀嚎。
偌大的船室,一时沉陷入一种绷紧的氛围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言,尤其是丰忠全,这一对姊妹是他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而今变成了这般情状,他蓦觉身体里某一处地方,骤然塌凹了下去,像是有个常年春暖花开的地方,翛忽之间,变作满目荒唐之景,目之所及之处,俱是寸草不生,一片僵死的漠野。
阿夕陡地揪起温廷安的官袍前襟,眸色猩红,目龇欲裂,俨若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兽,“温廷安,你承诺过的,你说你要救他,这就是你救人的法子么?!”
温廷舜适时将温廷安护在了身后,青年气场凉冽森然,俨若一柄出鞘的利刃,遂是可能斩下对方的首级。
阿夕纵任再怒不可遏,但碍于温廷舜的气场与身份,不能再去造次。
“长姊……”一道虚弱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掖在阿夕的袖袂之上。
“阿朝!”阿夕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牢牢攥握住了她的手,“你目下感觉如何?”
望鹤的呼吸,已经如游丝一般,微弱得不可闻了,她道:“这天,变得很暗,我累了,长姊能不能让我歇一歇……”
天色很暗?
温廷安一听,如罹雷殛,满船室皆是亮堂的烛火与油灯,灯烛将船室熠照得亮如白昼,视野是极为明亮通透的,不可能会变得晦暗。
但望鹤说,天色变得很晦暗。
莫不会是……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二人心中陡地升起了一道极不详的预感。
温廷安想起崔元昭在谏文当中写过,妊娠过程之中,千万不能让产妇『睡』下去,一旦『睡』下去,便是很有可能长眠不醒了。
崔元昭强调过,必须让产妇全程保持意识清醒才行。
是以,必须要要唤醒望鹤,必须要让望鹤去推她的肚腹,让胎儿能够有初露的迹象。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望鹤对阿夕说话之时,显得极为吃力,胸腔急剧地起伏着,俨若海面上颠簸的风浪,无形之中,攫住了每一人的心神。
温廷安大脑乱如浆糊,她率先吩咐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去和阿夕一起,去呼唤望鹤。
她现在一点都不冷静,大脑非常混乱,以至于影响到了她接生胎儿的一切进程。
她要冷静下来。
并且,调动自己毕生所学的知识。
如果孕妇在妊娠的过程当中,没有气力了,不能靠自己的力气,将婴孩生下来,那么,就真的只有剖腹产这一条路了吗?
可是,她并非专业的大夫或是郎中,贸自使用刀具,万一教望鹤有个好歹,那就麻烦了。
温廷安思来想去,无意识之间,瞥见了居于船底之中的某一样东西。
——安嵌于飞轮之中的吸盘。
这给了温廷安一个近乎神谕般的指引。
对,为何她不能用吸盘,将望鹤腹中的婴孩,吸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