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温廷安意欲制造一个, 可以自由控制压强的装置,需要借助很多物具,此中所涉及的原理颇多, 并且关窍极是复杂, 加之情势极为紧迫, 她拼接装置之时,就没有去同众人细致地解释。
一片颠沛摇红的烛火照彻之中,火光薄薄照在了望鹤孱弱的身躯之间,温廷安很快将吸盘装置制造了出来, 其他人自然也没有闲着,一径地等候她的指令。
“杨淳,将盛装有热水的铜盆和布条, 挪进过来。”
“吕祖迁, 守好船舱的舷窗门户,不要让狂风暴雨掀刮进来。”
“周廉, 帮我掀开望鹤师傅身上的床褥。”
最后,她望向了常驻于身侧的青年, 凝声道:“请帮我控制一下吸盘的压强,压强尽量要小,我还并不知晓目前这个吸盘装置的压强装置,有多大。”
话一出口, 温廷安适才察觉到, 自己堪堪说岔了嘴,她的意识一直在高度绷紧,因于此, 不慎将『压强』此一现代词汇,道了出来。
这……会不会引起温廷舜的怀疑?
毕竟自己方才制造装置的时候, 不是没有感受到他裹藏审视的目色,自己会制作出一种不曾出现在大邺的东西,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理所当然会持怀疑的态度。
其实,不仅是温廷舜会怀疑,在场其他人,或多或少也会怀疑。
因为众人不知晓她具体要做什么,为何要制造出这样的装置,这种装置有何用处?能救望鹤师傅的性命吗?
这就是一桩未知的事体了。
众人的神识,俱是绷在了一根极细的丝弦之上,满堂的人籁之声,皆是化作了一片死水般的阒寂,吐息与心律,随着舷窗外愈落愈烈的暴雨,偕同震落。
对于温廷安的请求,温廷舜自然不会拒绝,他行至这一座装置面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眼,温廷安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使用原理,其中又有不少现代专业物理术语,往外源源不断地冒出。
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温廷安多少也有放手一搏的态度了,一种赌徒的心理攫住了她。
为了能够救下望鹤的性命,被温廷舜怀疑了,也就怀疑罢。
之前,被阿夕从水磨青泥板桥上退下珠江后,她是女娇娥的身份,就彻底公诸于世了。
不仅是温家人,还有同在大理寺的数位同僚,众人俱是知晓了她的身份,她原以为,自己会迎来几近于狂风暴雨般的挞伐与责咎,毕竟,她诓瞒了他们这般久,但是,他们并没有挞伐或是责咎她。
出乎她意料地是,众人骇愕之余,是以一种包容谅解的姿态,接受了这样一桩事体。
那么,对于她其实不是温廷安,而是穿书过来的叶筠,这样一桩真相,当他们真正获悉此情后,不知能否接受呢?
温廷安心中其实没有定数,她也预想不到众人的反应。
温廷安并没有打算将自己真正的身世,公布出来,因为这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诸多麻烦、纷争。
但目下情势极是迫切,人命关天,若是救治不及时,便是一尸两命,比起两条人命,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哪有何妨呢?
若是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罔顾人命的话,那她心上恐怕会不得到真正的安宁。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也真正想通了这一桩忡忡心事。
这厢,温廷舜秾纤夹翘的鸦睫,徐缓地抬升起来,露出了原石一般深邃漆黑的瞳仁,一错不错地注视温廷安,温沉道:“好,你方才所述的,我都记住了。”
他竟是没有多问旁的事,这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她不知晓他心中具体是如何作想,难道不会有疑绪吗,应当是会有的,但只是没有展露出来。
温廷安定了定神,寥寥然地牵了牵唇角,凝声道:“很好,那你且将装置打开。”
温廷舜淡扫近旁的物器一眼,此物的结构有一些复杂,但方才温廷安都逐一讲解过了,他俱是熟记于心,虽然对此一装置,仅有一知半解的水准,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灵活地使用它。
温廷舜打开了装置之中的某一处开关。
一霎地,温廷安手中的吸盘,微微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呼啸咆哮的风声,自管口之中传了出来,风的质感是极寒凉的,吹掠在了床褥之上,绸滑的褥面处,顿时生出了诸多妊娠纹一般的褶痕。
很多人看到这种装置所引发的风力,都很骇愕,因是从未见过,所以,当下用看史前物种的眼神,看着它,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了。
尤其是阿夕,她对这种装置充满了警惕、戒备和敌意,对温廷安道:“你要用这种危险的东西,为阿朝接生?”
阿夕摇了摇首:“我绝对不允许!”
阿夕道:“与其用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还弗如驱船去鹅塘市坊,寻一个靠谱稳妥的产婆为好!”
言罄,正要阻止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的动作。
温廷舜适时暗中给郁清使了一个眼色,郁清悟过意,悄无声息地行至阿夕后面。
阿夕极为惕凛与敏锐,也意识到了郁清的迫近,意欲抽身反抗。
但到底是郁清快了整整一步,青年撂起一个快且狠的手刀,不偏不倚地削在阿夕的脖颈上。
伴随着『砰』地一声响,阿夕骤觉后颈一疼,瞳仁迅疾缩成了一个点,尔后目色游离涣散开了去,整个人作势朝后一倒。
郁清稳稳地接住了她,继而将阿夕整个人扛起来,一径地扛入近处隔帘背后的船室之中,甫桑看了一下阿夕后颈处的伤势,皙白如瓷的皮肤上掠起了一道鲜红的指痕,蹙眉道:“你倒也不必将人收拾得这般狠。”
这番话听来很有些歧义,郁清面无表情地抱臂道:“此女膂力大,性格偏执,若是我的力度下得不够重,只怕会被她伺机反制,届时定会给主上添麻烦。”
甫桑淡扫对方一眼,劝解道:“但是的话,若是孩子出生了,此女必须在场,毕竟,对于望鹤师傅而言,阿夕是孩子的父亲。”
郁清只觉得甫桑很唠,极不耐烦地掏了掏耳窝子:“晓得了。到时候会教她醒转的。”
这厢,在产台前的两人。
温廷安望着不断吹冷风的吸盘,眼皮情不自禁地一跳,对温廷舜道:“这是吹风,我们要吸风,你要逆时针去扭动装置。”
……逆时针?
温廷舜对这个概念很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理解它。方才自己是从左抵右地扭动装置,风就吹了出来,那么,他目下该做的,是不是该从右抵左地扭动装置,就是逆时针了?
甫思及此,温廷舜就循照这个思路去做。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思路是正确的。
温廷安手中的吸盘,其所吹出的风,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吸风模式。
温廷安躬自试了一试吸盘的管口,它的吸速,既不大,也不小,一切皆是刚刚好。
温廷安遂是深呼吸了一口凉气,环视了一番众人,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俱是给予她一份肯定与支持的眼神。
丰忠全、杨佑和祯州知州、鹅塘知县,亦是在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他们虽然不知晓温廷安手中的东西为何,但在目下火烧眼眉的光景之中,温廷安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通晓相关知识与理论的女子。
加之此处距离鹅塘市坊很有一段距离,至少要一个时辰的水程,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载送望鹤去鹅塘县。
当下,温廷安就成了官船上所有人的祈盼。
如果连她都无法信任的话,那众人还能信任谁呢?
又有一道响雷当空劈裂而至,将船室内笼罩得半明半暗,烛火滚滚飘摇,一瞬地照亮了望鹤死寂灰白的面容,她的呼吸渐渐地弱了下去,变得奄奄。
情势端的是十分危急。
温廷安定了定神,同温廷舜相视了一眼。
青年给予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这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深深地驻扎在了她的心底。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请搴开床褥罢。”
温廷舜点了点首,适时搴开了床褥,她顺势执着吸盘,探身入了床褥之中。
众人屏息凝神,但与诸同时,也没忘却去呼唤望鹤。
“醒醒,望鹤师傅!”
“望鹤师傅!快醒醒!”
“推它!朝下推动胎位!——”
“望鹤师傅……”
……
众人的呼唤之声,俨若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一举将望鹤托了起来。
望鹤额心处尽是黏稠的冷汗,在某一刻,她纤薄的眼睑动了一动,在橘橙的光影之中微微瞠开了眼眸,
众人惊讶地发现望鹤从混沌之中渐渐恢复了意识,一霎地精神大振,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纷纷围至望鹤跟前,鼓励她抻手推动胎位:“望鹤师傅,推!——使用悉身的气力,用劲去推!”
望鹤悉身绷紧成弦,一阵重压倾覆之下,少顷,她发出了类似于母兽般的剧烈哀嚎,嚎声响彻整一片原野。
整一座船舱内的人,皆是在加油打气。
床褥内传了温廷安悸颤的嗓音:“望鹊已经探出了头,她整个人快要出来了!”
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紧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神。
这个人间世仿佛就此消声,只剩下了望鹤和她腹中胎儿这一桩事体。
伴随一阵婴孩的啼哭,望鹊顺遂地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