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 明明是郁热潮湿的天候,温廷安却是无端感知到一阵猝然的寒意,这一份寒意是毛毵毵的, 是钻骨透的, 自心腔深处迸发出来, 紧接着,朝体内四肢百骸蔓延而去,她敛声屏息,捻住花枝与籽实的手, 腕骨处力度忍不住紧了一紧,一抹沉色覆上了眉间,久徊不去。
觉察温廷安勃然变了色, 周廉、吕祖迁、杨淳三人俱是觉察出了一丝显著的异样, 面面相觑一眼,周廉看了看手背处的咬伤, 复又抬眸注视她,启口道:“少卿, 你可是认识这枝花的来历?”
温廷安怎么可能不识得的,她太熟稔了,这一枝花以及花籽,假令搁放在前世的话, 肯定是严打严抓之物, 它让无数人走上了歧路,走上了万劫不复,但在今下, 温廷安发现,夕食庵烹煮馔膳, 为了教食物的香气更胜人间,为了招引广大的食客,居然不惜使用罂-粟此物。
原来周家磅在愆书上说得没错,夕食庵内,掌司庖厨之事的师傅,果真是投下了蛊毒,只不过,这种蛊毒并不是俗世所认知的蛊,而是一种植物。
难怪了,白昼喝广府早茶之时,比及他们食下那一碗姜丝笋片米饭之时,温廷安就觉得,这等口感,好吃得简直教人落泪盈眶,教人无法停下拒绝这个动作,吃下第一口,就还想吃下第二口。
在那时,她的眼前,甚至是出现了接踵而至的幻象,看到了各般各样美好且温馨的事物,以至于她庶几以为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而她此前所处的人间世,只不过她的幻象而已。
这一种毒物,最显著的特质,便是使人催生出强烈的幻觉,这也能明白,为何温廷安造谒夕食庵,所碰到的那些食客,他们之所以会出现痴醉呆滞的面目了。
因为过于深信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当幻觉消弭之时,人的感觉,如若堕入阿鼻地狱,一种庞大的茫然虚无之感,攫住了身体,身体会发出渴盼的信号,一种继续食下毒物的信号,这般一来,幻象就能继续持续下去,人就能永远栖息于潜意识编织的美好梦境里,不复出焉。
这也不难理解,郝容为何要冒着僭越广府老爷的巨大风险,窃自写下一封折子,用急脚递载送至洛阳大理寺。
此前,温廷安一直在深究郝容的话中玄机,到底为何不能在岭南借粮,目下,温廷安终于缕清了此中关窍。
夕食庵的诸般珍馔,居然是由致幻毒物烹制出来的,那么,黄埔米,会不会也是同罂-粟嫁接在一起合种的呢?
假定真是如此,那委实教人不寒而栗!
难怪郝容会在折子之中,反复强调一桩事体——
「千万不能寻岭南借粮!」
这种掺杂精神剧毒的粮食,真正传入民间、再借去北地赈灾的话,那后果,根本就是真真不堪设想!
不过,这种毒物不应当会,超前地出现于大邺这个朝代,它居然真的出现了,简直教温廷安颇感匪夷所思。
周、吕、杨三人,并不知晓此种毒花是致幻之物,就连阅遍《本草纲目》的刘大夫,也只对这种毒花一知半解,但不知悉它有明显的致幻的效用。
为了不让掌中这枝毒花继续泛散不可言说的丰饶香气,她寻刘大夫借来了捣杵与捣钵,一举将毒花捣成稀烂,拿着纸袋,严严实实地盛装起来。
温廷安凝肃地望向三人,仔细解释了这种毒花的效用,以及吸食下去的后果,三人闻罢,刹那之间面如金纸,周廉颇感颤栗,劲疾地抚了抚胳膊,戚戚然地道:“按少卿这般说,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枝花原来能制造强烈的幻觉,难怪那只小花狸会失智,敢情是把我当成荤食了!”
周廉看着腕骨处的伤口,用无比幸庆的口吻道:“还好当初,我食下那碗笋片姜丝米饭不算多,不然的话,就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了!”
吕祖迁亦是心有余悸,环视周遭,凝声问道:“话说回来,我们四个人当中,谁食得最多?”
大理寺四人,皆是在白昼的早茶时分,食过了望鹤师傅所烹煮的诸般膳食,但因为食量各自有异,故此,有人食得少,致幻的症状轻微,有人食得多,症状则会变得剧烈。
温廷安摇了摇首:“我食得不太多,姑且只有小半碗。”
杨淳的声音有些弱:“……我食了两大碗。”
周廉与吕祖迁的食量,则是介乎居中的水平,有且只有一碗。
吕祖迁好生端详地了杨淳一眼:“既然是食了整整两大碗的话,那症状就该是会重一些才是,怎的你跟我们没什么不同?”
周廉亦是望定了温廷安:“我们食得比温少卿要少,怎的大家的症状都一个样呢?”
吕祖迁点了点首,恍然道:“我们大家都并不算太深重,就只有出现过短瞬的即刻幻象,就没有温少卿所说,身心完全跌入了幻象之中,以至于走火入魔,做出了一些释放原始本能的疯狂事情。”
杨淳揣测道:“会不会这投放的量,它的多寡,与米饭本身没有直接关联,米饭是率先煲好的,这罂粟是在公厨之中后期投放的呢?”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徐缓地说道:“有这样的可能。说起来,我们这边去同望鹤调查线索之时,我们发现了一桩事体。”
在长达数秒的停顿之后,温廷安凝声道:“望鹤师傅其实并没有味觉。”
此话一出,骤地掀起了千仞风浪。
周廉与吕祖迁闻罢,俱是震骇不已:“望鹤师傅没有味觉?这、这怎么可能?”
杨淳遂是将温廷安的试探之举简述了一回。
周廉诧异地道:“望鹤师傅没有味觉,那她如何掌司烹饪之事?”
吕祖迁下意识接话道:“背诵食谱,记住火候,这不就行了么?”
话未毕,后脑勺就挨了一耳刮子,吕祖迁吃疼,看向周廉:“周寺丞,难道我说错了?”
周廉道:“你一味仅是阅读案牍,而不去案发现场,勘察线索、与人交流,你能破得了案子么?”
吕祖迁不假思索的否认道:“自然不可能,阮寺卿也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案牍能提供的视野与案情,其实是有限的,勘察案子,关键在于躬行。”
周廉道:“就是说啊,学与践,是相互依托的关系,光是学,而缺乏实践的经历,怎么可能真正将所学的东西融会贯通?不仅勘案如此,庖厨之事亦是如此。”
这一回,众人俱是纳闷了起来,既然望鹤缺乏味觉,那她究竟是如何掌司庖厨之事?
更教人疑惑地是,望鹤在此夜为温廷安、杨淳烹制姜丝笋片米饭之时,对于『漏放了极其关键一味』一事,望鹤居然毫不知情,还尝错了味道。
望鹤的行止,素来是缜密无比,怎的会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三人一时望住了温廷安:“少卿,你是如何看此事?”
温廷安的心中,早已生出了一个推论,她的眉心微微锁着,道:“我们所食过的早茶与珍馐,可能都不是出自望鹤师傅之手,掌厨的,其实是另有其人,但夕食庵因为某种内情,对外宣称这都是望鹤师傅的手艺。”
确乎是存在这样的可能,如果在夕食庵内,掌司厨事的人是另外一人的话,那么大理寺所勘察到的一些疑点,就能顺势捋通了,诸如关乎望鹤失去味觉如何下厨的疑惑,诸如望鹤所烹煮的米饭少了关键一味的困惑,诸如下厨之时投下罂粟的困惑。
虽然没有寻到两桩命案的真相,但郝容所写下的那一道折子,其所潜藏的隐秘,倒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温廷安蹙眉道:“事不宜迟,我们目下亟需去通禀丰知府和杨书记。”
一想到查案,要通过广府的襄助,大理寺其实是觉得有些头疼,前两次同他们打过两回交道,其实都并不是太顺意,但这一回,温廷安多少是有了一份柔韧的信心,在目下的光景里,他们的手中,掌握了两份强而有力的物证——
一个是阿茧藏在夕食庵的酒瓢,这是郝容之死的物证,用来指涉阿茧的帮凶罪行。
温廷安觉得,阿茧很可能知晓真凶的身份,但不过是常年在官府和船家之间摸爬滚打,熟谙于官府打交道的规则,行事变得伶俐滑头,哪怕被押着,也变得很是有恃无恐。
一个是藏在夕食庵堂厨的罂-粟,这是指涉夕食庵秘制毒粮的罪证,望鹤师傅,以及藏在她身后的那位庖厨,乃至整座夕食庵,都难以逃脱罪咎。
有了这两份物证,递交至广府手上,自然就变得名正言顺,教丰知府和杨书记都变得无话可说。
不过,还有另外一重隐忧。
“温廷猷有如何作想呢?”周廉看向了温廷安,问道,“毕竟,在你族弟的心目当中,望鹤师傅一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不仅在他初至岭南的时候,给予诸多照拂,还鼓舞他重拾绘画事业,假令我们拷押了望鹤师傅,你的族弟应当会感到还能很难过罢?”
谈起这一桩事体,杨淳亦是露出一副隐忧之色,道:“说起来,正是在一个时辰前,他给了一张《狸猫戏酒瓢》给我们勘案,我们就顺藤摸瓜查到了阿茧身为帮凶的罪证,还有夕食庵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的罪证,温廷猷要是晓得案情的真相,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吕祖迁倒是不以为意,表达自己的见解:“那就先不要告知温廷猷,我们先寻广州知府阐明此事,尔后分别去夕食庵和珠江押人,仔细拷问,待勘破两桩命案,待到案情水落石出之时,将真相告诉给他,也不迟,毕竟,公私要分明不是?”
每个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其实,皆是说得有道理,这也教温廷安沉陷入了一番深思之中。
不论是待大理寺一片宽仁之心的望鹤师傅,还是积极襄助大理寺勘案的温廷猷,于私而言,二人皆与大理寺有不浅的交情,但于公而言,前者是犯下大罪的嫌犯,后者是提供了关键线索的证人,是嫌犯就得要拷押,是证人的话,就要在公堂质证,这是无法避开的司法程序。
可是……
温廷安有些无法想象,在公堂之上,让温廷猷去质证望鹤师傅。
她怎么能让温廷猷去做这种事?
偏生温廷猷是如此信任她和望鹤,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知晓,她要让他拿着自己所绘摹的画作,去质证望鹤师傅,他会对她这位『长兄』,生出失望、黯然,甚或是悲恸的心情吗?
他……会觉得她残忍无情吗?
会因此彻底信任崩坏,对她催生疏离之心吗?
这些心情,很可能都会有罢。
温廷安来大理寺大半年,此前勘察过诸多的命案,因为罪犯与证人,皆乃与她毫无关联的外人,她能保证自己审查案情,做到最大程度上的客观与公正,但今次的案情,与任何情况都不一样,不论是嫌犯,还是证人,皆是与大理寺有着紧密的关联。
面对伦理上困境与难题,温廷安确乎是有些难以做出行动了。
与望鹤师傅的交情,与温廷猷的情谊,是生长在她皮肤上的一层皮,一旦打破了这一层交情,崩坏了这一份亲情,就俨若是从她身上撕下一层皮,撕开这层皮的时候,连带着附黏在皮肤之下的血管,也会随之被撕扯开来,伤势堪比伤筋动骨。
晌久,温廷安深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对周廉他们道:“我们这便去广府公廨,寻丰知府和杨书记,将这两份物证呈现给他们看。”
这厢,刘大夫指着包裹在绸布之中的花籽果实,肃声道:“此一样物什,能否借老夫好生钻研一番?”
温廷安微讶,眸底漾曳出一丝光亮,问道:“您可是想要研制出解毒之物么?”
虽然在前世,以她对毒物的了解,若是要解毒的话,只能去特定的管制之地,通过一系列严峻的监管之法,来戒除身体对毒物的瘾。
但她不晓得在大邺,想要戒除毒物,除了通过人为的监管之法,能不能通过服下汤药,来戒除毒物。
假令刘大夫能磨研出用以解毒的汤药,那当是再好不过的了。
“罂-粟此一毒物,具有强烈的致幻之效,刘大夫务必要慎行,千万不能深嗅。”温廷安对此毒并不敢丝毫掉以轻心,悉心嘱告道,“您在钻研之时,务必以布条蒙住口鼻。”
刘大夫细细地谨然记下,也对静候在身侧的药童,用藜杖拄了拄地,用端穆的语气道:“听着了没有,还不快去取布条来?”
药童回了回神魄,瞬即离那案台上的花枝远远的,避之若蛇蝎一般,且心有余悸地问道:“大夫既然要研制解毒之药,那么这一座药铺明日来开张不?……”
“傻仔,当然是拒客了!你赶紧在铺子门前贴一份告示,这两日,让前来的妇孺,移步至对街的草灵堂,草灵堂的钟大夫也会看儿科。”
大理寺的官差临走以前,刘大夫思及了什么,对周廉道:“你这个伤口,情势其实仍旧是有些严峻的,要每隔三日,来老夫此处换一回药,拢共五次。切记,千万不能沾寒水,这一条要切记,否则,教伤情进一步感染,情势会益发棘手,到时候就难以根治了。”
周廉爽朗地应了声,道:“谢老伯关心。”
刘大夫不放心,便对温廷安道:“你们年轻人忙碌起来,总是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甚至连自己的命也拴不住。少卿,你年纪很轻,但身上责任很大,担子更不轻,你得看住他。”
温廷安心中感到一份深刻的触动,点了点首。
无瑕夜色兀自朝着深处走去,广府的人普遍都早寝,刘家铺子已经陷入了一片如火如荼地忙碌之中,这厢,温廷安他们也丝毫没有闲着,事不宜迟,他们兵分两路,各自叩开了丰忠全与杨佑的府门。
丰知府与杨书记,梦至半酣,深更半夜,倏然被管事心急火燎地叫起来,说是大理寺让他们去公廨一趟。
两人都有些发懵,起床气一霎地冒出来了,反应如出一辙,指着浓到发稠的夜色,愤愠地道:“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细路仔,晓得目下是什么时辰了!这才三更夜!有任何公务,不能等到翌日点卯再谈么?!”
管事战战兢兢地道:“他们说是查找到了两份物证,要寻大人去对证。”
“他们是活不到翌日点卯之时吗?明日再对证!”
两家的管事露出为难的神情,附耳低语了几句,许是耳语之词,戳中了知府与书记,他们觳觫一滞,忙吩咐各自的夫人点灯燃烛,忙不迭地穿上了官服,连栉发灌面都没来得及筹备,便是匆匆忙忙地赶去了广府公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