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对丰忠全和杨佑的原话是:“大理寺的少卿说, 他们一行人历经连夜密查,搜查到了两样物证,第一样物证, 能佐证阿茧与第一桩案子休戚相关, 至于第二样物证, 则与夕食庵,它能佐证郝容生前所言为真,夕食庵的米确乎有大问题,必须抄封。”
前半截话, 或许还能教人心神淡定些,但后半截的话,俨似一盘兜头的寒水, 彻底教两人的惺忪睡意俱是浇醒了, 醒了个透彻。
夕食庵的米粮有问题?
这就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了!
夕食庵与广府素来是情谊深惇的关系,双方来往合作密切, 尤其是丰忠全,认为夕食庵美食文化浓厚, 堪称是广府的城市名片,是每一位南下的北人来岭南之时,必然要拜谒的名景胜地。
丰忠全在白昼时分,还特地延请过这四位细路仔, 来夕食庵喝早茶, 哪承想,他们目下居然说夕食庵米粮有问题,这是何等得不识抬举!
都说要饮水思源了, 这四个人倒好,食了望鹤精心为他们筹备的早茶, 不仅一点都不懂感恩戴德,竟是还反咬对方师傅一口!
再退一万步讲,常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请大理寺外派官差喝当地的早茶,是丰忠全自己出的主意,意在拉近大理寺与夕食庵的心理距离,加强双方相互信任的关系,结果,他从来没有料想到,温廷安他们居然会从夕食庵的米粮之中调查出猫腻。
这不就是变相地,打了丰忠全自己的脸面么?
大理寺说夕食庵有问题,这难道就跟当初抓阿茧一样,只讲究一己推测,而无实证么?
但前厅管事所传之话之中,明确、反复强调了一个关键句:『大理寺手上掌握了板上钉钉的物证』。
物证当前,那丰忠全自当真是……没甚么好说的。
案情情势逼人,他和杨佑杨书记不得不快马加鞭,换好正式的官服,匆匆出了门。
三更夜的广州城,月明星稀,泥燕南飞,万家灯火已熄,仅于珠江的河南河北,夹岸堤坡处的驳船,还打着稀淡的灯烛,渔火晚,江风盛,浓稠夜色之下,空气结着薄冷潮湿的雾霜,碰触在皮肤上,显得凉初透,冷意不要命地往二人的骨缝里钻去,他们打了个寒噤,一前一后抵达广府公廨。
公廨的司房之中,已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致,温廷安一行人都在静候着了,四人都没闲着,周、吕、杨三人皆在整饬案牍,以及规整今夜所搜查到的线索和细节,温廷安将两样物证,搁放在了一座乌木桌案之上,桌案铺着一块雪白细腻的绢布,绢布被匀抻得格外平直,连一丝褶皱也无,上边就放着一只陈旧的酒瓢,以及一枚通身乌黑的花籽果实,果实上有一条屈细的小裂隙,借着一丛盈煌烛火,可以明晰地窥见里中所潜藏着的,一小掬月白色质地的,细微粉末。
见着丰知府与杨书记,悉身披霜戴露,行色匆匆而至,众人朝他们拱手见礼:“事态急迫,扰了知府老爷与书记的清梦,此举但凡有礼数不周之处,万望鉴谅。”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些细路就学会拿乔做势了?
杨佑有些整不明白当下的情状,摁搽一下疼得发胀的太阳穴,凝声道:“细路仔,不是教老爷看两桩案情的物证么,物证何在?”
明耳人皆是能听出杨书记口吻之中的不虞,也是,大夜半有觉不睡,因为案情,惊扰了一塌好梦,脾性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过,丰忠全称得上是脾性特别好的了,须髯遍颔的面容之上,丝毫不显愠色,反而对温廷安,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是大理寺办差,那官府哪有不配合的道理呢?仔细讲讲罢,你们所搜集的到的物证,以及你们对案情的耙梳。”
温廷安面容淡然,指着绸布之上的那一瓢一花籽,悉声道:“这便是物证了,首先,两位大人可有觉得,这个酒瓢分为眼熟?”
丰、杨的目光,顺着温廷安手势伫望而去,纷纷定格在了那一只酒瓢。
杨佑面露一丝讶色,纳罕道:“这不就是郝容惯常打酒的那只酒瓢么?”
丰忠全挑眉:“郝容的酒瓢?”
杨佑点了点首,道:“郝容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酒坛子了,以前适逢上值之时,通常酒不离身,早、午、夜打酒拢共三回,下官每回跟他打交道,皆是能看到他在喝酒,是以,纵任不对他的酒瓢印象深刻,也很难做到。”
不过,目下这个酒瓢,已经全然丧失了惯有的醺然酒气,粗略地细嗅之下,教一种腥臊的猫味取而代之。
丰忠全疑惑道:“这一只酒瓢,你们是如何寻到的,前日走访船家的时候,不是说他身上的一切物什,俱是教珠江水冲走了么?
温廷安对杨淳递了一个眼色,杨淳适时从公牍之中摸出了一张画,递至丰忠全的近前,丰忠全接过一看,头一眼,便是觳觫一滞,“此处的景致,不正是夕食庵的后院么?还有这只撕咬酒瓢的狸猫,酒瓢的纹路与设色,确乎与郝容的酒瓢,近乎完全雷同……”
丰忠全捻着画纸的力道紧了一紧,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此一幅画,出自谁手,你们又是如何寻觅求索到的?”
温廷安娓娓解释道:“实不相瞒,舍下有一族弟,讳曰廷猷,乃属夕食庵之中一位采米贩,来岭南以前,乃是画学院的一位学生,工水墨,尤以风物速写见擅。他初来广府,这大半年以来,绘摹了广州本地的大量人物风物,上一回给你们所呈现的《珠江流域图》《广府公廨地舆图》,便系出自舍弟之手。”
丰忠全顿悟,颔下的白须轻轻地颤栗一下,凝声道:“这般按你说来,这一幅《狸猫戏酒瓢》的画轴,也是温廷猷一手绘摹而就的画作?”
其实也不必温廷安躬自费口舌解释,丰忠全的目色定格在了画轴左上角处,那一枚朱色钤印以及落款,便是能通晓一切了。
更教人倍觉不可思议的是,温廷猷的作画时间,刚巧就是在郝容死后的翌日。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的内院之中?
似乎洞悉了丰、杨二人的困惑,温廷安解释道:“是这样的,舍弟跟我提到过,阿茧乃系夕食庵的常客,郝容堕河溺毙后的翌日,阿茧便是去夕食庵的下栏之地喝早茶,顺带给这只豢养于庵内的花狸,递送去了一只酒瓢,供它磨牙之用。”
她顿了一顿,拿起了一扎厚帙案牍,翻至口供录册的其中一页,迩后道:“在第一桩命案当中,阿茧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话说回来,还是杨佑杨书记,带我去水磨青泥板桥下见阿茧的,是也不是?”
杨佑揩了揩鼻梁,道:“是有如何?阿茧乃是船家水手出身,打捞到了郝容的酒瓢,不也很寻常么?”
温廷安『哎』了一声,凝声说道:“杨书记怎的能一副轻放轻拿的口吻?你可晓得,当初,我问阿茧是否打捞到了郝容的随身之物时,阿茧是如何应答的么?”
在杨佑微愕地注视之下,温廷安堪堪将一页口供,递呈至杨佑近前,徐缓地念道——
『呃……官人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大都给江水冲至滩涂上,给拾荒匠拣走,要么就是沉江了,但草民打捞了两日,遍寻无获。』
温廷安用指尖细细扫刮着口供之上的那段供词,好整以暇地问杨淳:“当时,阿茧对大理寺声称,自己打捞近两日,并未捞到郝容身上的物什,一丝一毫都没有——很好,问题来了,那郝容死后翌日,他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当中?这可是死者的一桩案证,他居然隐瞒不报,完全延宕了大理寺勘察案情的进度,这是显然不将大理寺搁放在眼底,抑或是借着广府的庇护,变得有恃无恐?”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紧了杨佑,一霎地容色沉凝如霜:“杨书记,您且说说看,这位船家,究竟该当何罪?”
温廷安的一番话,俨若沉金冷玉,在听者心间震起了风暴,心声峭然从心谷之上幽然跌落。
杨书记闻罢,一时勃然变色,变得有些哑口无言。
他与珠江船家的联络确乎是密切的,对阿茧这个细路仔,也是知根知底的,他一直都很信任阿茧,哪承想,有朝一日,竟是教大理寺搜查到了阿茧窃藏案证的罪证,罪证板上钉钉,这一会儿,他身为广州府衙的书记,也难将这细路仔一举捞出泥沼。
不过,杨佑有些纳闷地道:“阿茧窃走了郝容的酒瓢,能够证明些什么?郝容之死,难道就与他休戚相关吗?”
“到底是不是他杀死了郝容,关于这一个真相,得要仔细审讯阿茧才能晓得,但杨书记,可晓得这酒瓢之中,究竟盛装了何物吗?”
杨佑的右眼眼睑陡地颤跳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装了什么?”
温廷安并未马上回复,而是给周廉递了一个眼色,周廉悟过意,伶俐地戴上了鱼鳔护套,将酒瓢的褡叩好生解了下来,接着,将酒瓢倾倒了下来,只闻『哐当』一阵短促的闷响,十余个乌黑的花籽,撞击在了酒瓢的深处,倾落在延展铺张于桌案上的绸布之间,花籽在绸布之上撞击出了数道深浅不一的浅褶。
杨淳与吕祖迁各自执着两块绢帛,行至丰忠全和杨佑近前,吩咐道:“请知府爷和杨书记务必戴上此物。”
两个细路仔皆是沉声强调了『务必』二字,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丰、杨二人互视一眼,有些捉摸不透温廷安的意图,这位少卿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也没推拒,将薄绢掩在了面容之上。
只见温廷安,从仵作供给的刀箱之中,执起了一柄纤薄细长的窄刀,十分衬手,她执起刀,沿着那一枚乌黑漆身的花籽,细细切下了一道裂口,这一道裂口寥寥然地睇上去,故且仅有寻常人的小指指甲一般大小。
借着烛火洞照的一丛橘橙之光,他们可以透过花籽的裂口,看到花籽的籽壳之中,潜藏着一小撮微薄的粉状物,雪白色的质地,像是冬雪之中那些被碾碎的簇簇雪花。
温廷安亦是戴上了鱼鳔护套,掬起了一小撮雪粉,行至丰、杨二人近前,空置的一只手,小幅度地前后扇动了一下。
微风煽起,适时有一股子丰饶的异香,如一尾灵活地游鱼,施施然地从温廷安的掌心腹地里,游弋而出,以轻盈妖冶之势,撩拨着嗅者的鼻梁周遭。
杨佑挑了挑眉:“这是什么气息,怎的会这么香?”
丰忠全似乎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端倪:“这,这不是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望鹤师傅所调制出来的饭香?”
温廷安眸底浮起了一丝黯光,淡声笑道:“正是,夕食庵的黄埔米,为何能冠绝岭南,这一种胜却人间、能引人神魂颠倒的至味,正是用这一种植物调制出来的。”
丰忠全觉察到了温廷安语气的不同寻常,凝声问道:‘这一种植物叫什么?”
“此物名曰罂-粟,乃是一种能引人陷入强烈幻觉、甚或是失去理智的毒物,它不是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所提及的蛊毒,但其毒效,要比蛊毒要更加强烈,对人的身心健康,百害而无一裨益。”
温廷安的掌心猝然捏紧,半攥成拳,沉声道:“这也恐怕是郝容,为何要同丰知府您,商议抄封夕食庵一事,因为夕食庵便是以罂-粟制作早茶膳食,在罂-粟的强效刺激之下,那些食客会催生出即刻幻觉,辨不清真实还是幻境,要是服用的量没个把控,甚至可能会一度走火入魔,做
出既是损人又不利己的事。”
丰忠全蹙紧了眉心:“这种毒物,虽说能引人碎成幻觉,但抵今为止,本知府都未曾收到过,因为服用之后而戕害自家性命的案子,你个轻狂小子,又是何出此言?”
一抹黯色悄然拂过了温廷安的眉宇,她捻紧了拳心,一字一顿地道:“您说案子,今午不久发生了一桩么?郝家母子随着伪装成贺先的凶犯,一同沉了珠江,唐氏和郝峥,便是被凶犯设计服用了过量罂-粟,导致母子二人完全辨不清真实与幻境,被凶犯成功地催眠、教唆。”
“什么?!”吕祖迁听罢,大为震悚,杨书记也颇觉匪夷所思,他此前觉得温廷安这四个细路仔,太过于神经过-敏了,生发在正午的案子,不就是寻常的投河案么,为何他们还要继续深查下去?
杨佑道:“这会不会只是你们单方面的推断,得要有真凭实据。”
温廷安拿起了母子二人初验、复验的尸首验状,递至丰、杨二人近前,解释道:“我们先前反复提到过,不论是贺先,还是郝家母子,其实都没有沉珠江的内在动机,贺先与唐氏互相倾慕,贺先先前在供词之中提过,他想等唐氏与郝容和离之后,就将母子俩接过去同住,据此一来,这两位大人,自然更不可能抛下孩子,双双殉情,但在第二桩命案之中,贺先与唐氏便是带着郝峥一起坠河。”
“你们可以看一看郝峥的尸检验状,这孩子身上连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都没有,唐氏也没有,而仵作在剖验死者的腹肠之时,发现他们的肠胃之中,皆有陷入半消化状态的米糜,这意味着二人生前都食过了黄埔米。”
丰忠全算是听明白了温廷安所映射的意思,肃声地问道:“照你的意思,母子二人的死,是与夕食庵的膳食密切相关?”
温廷安道:“更准确而言,是与望鹤师傅,以及隐藏在她背后的那位庖厨有关。”
此语俨似一块巨石,劈首砸在了岑寂凝滞的司房之中,一举掀起了万丈狂澜。
不知为何,丰忠全的脸色凸显出一丝诡谲的异样,这一空当,温廷安的视线正好捕捉到了丰忠全的容色,将他的百般不自然,一径地纳入眼底,她含着一味从容澹泊的笑,朝他步步紧逼道:“丰知府,望鹤师傅并没有味觉,这一桩事,您应该早就知晓了罢,您是看她从小长到大的,对于这一点,您比我们任何人都明晰,为何您也选择,知情不报?”
在丰忠全愕然的注视之下,温廷安道:“早上我们所喝的早茶,各种膳食,其实并非出自望鹤师傅之手,而是另有其人,不过,您佯作不知情,害得我们查案,绕了这般大的弯子。”
丰忠全髭须颤颤,肺腑生出了一丝愠气,语气也有些发沉:“这些膳食究竟是不是望鹤的手艺,与你们追查案情,有什么纠葛?”
“当然有紧密的纠葛,”温廷安继续道,“夕食庵的食具,乃属天青陶瓷的质地,贺成与郝峥每月中旬皆要去夕食庵出货,他们与望鹤师傅的交情并不算浅,但我们今夜询问过了望鹤师傅,她居然对贺成、郝峥的死,一无所知,还说快到中旬,还能看到他们来夕食庵出货。”
温廷安扫视众人道:“今日正午,与郝家母子一同坠河的人,便也是喂下母子二人食下掺杂过量罂-粟的米饭,这个凶犯的真正身份,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便是夕食庵真正掌厨的人,这么多年以来,藏在望鹤师傅背后,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也没有实际的身份,甚至舍弟也不曾发觉过此人的存在——”
温廷安望向冷汗潸潸的丰忠全:“丰知府,您要不要解释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