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宫道马迟迟, 高柳乱蝉嘶,当温廷舜行将步向温廷安时,却发现, 赵珩之亦在同时朝着她行过去, 温廷舜半垂着眸, 蓦地顿步,鸦黑纤长的眸子,轻轻敛起,覆落一抹黝黑的翳影。
温廷安不曾想, 太子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负手行过来,此下虽是傍午的光景, 泰半贡士写完策论都走光了, 但还有剩下一小撮贡士在乾清宫之中,太子的存在感在此处是如此明晰, 使得他们都不得不注意到,更何况, 任谁不欲瞻仰一番太子的仪容呢?
方才只顾着书写策论了,现在都可以略略抬起眸,领教一番未来帝君的君仪了。
于是乎,乾清宫内所有人, 不论是贡生, 还是近侍,都见着了赵珩之走向今岁的登科状元,原以为下访民情, 孰料,赵珩之仍旧寡言淡语, 既未攀谈,也未寒暄,仅是替她收拢笔洗与笔山,拢入考篮之中,因是沉默,整一座大殿之中,仅是回**笔墨纸砚碰磨在竹篮之中的窸窣声响。
四处太多复杂的视线,如疾射而来的草箭,扎得温廷安后颈处一片生疼。
太子殿下,咱们可以装不熟么?
毕竟本来也不是很熟。
但毕竟是对方是尊贵的监考官,她也不能贸然唐突,只得揣着一颗强大的心脏,佯作若无其事地对太子叩首言谢,尔后,在一片复杂的视线之中离开了乾清宫。
赵珩之沉寂地注视温廷安纤细背影,薄唇轻轻抿出一丝弧度。
她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偏眸看过去,视线与温廷舜的视线在虚空之中短兵相接,淡金日色普照在宫殿的玉阶,本是蒸腾出一片柔暖的气氛,但在此刻,尚在乾清宫里的贡士,却深觉无端发寒,恍若置身于数九寒天之中。
赵珩之希望能从温廷舜的容色看到不甘、嫉妒、不服的神色,只遗憾,温廷舜竟是教他失望了。
少年面容沉寂如一潭静水,瞅不出丝毫的情绪波澜,甚或是说,他脸上的情绪是淡到毫无起伏的。
这厢,温廷安在出宫的御道之外等候温廷舜,想问他关于『地动』的答题情况,她不晓得温廷舜是否历经过地动,脑海里是否也存有关乎地动的治理经验。
没先等来温廷舜,便先见到了九斋的沈云升。
彼此互相打了招呼寒暄一二,到底是原书男主,在考试方面一如既往地拥有主角光环,沈云升答题是答得顺风顺水,今岁的探花宝座他是坐定了。
气氛缓和了些,温廷安遂是道:“洛阳素有榜下捉婿之风,这一段时日,沈兄可得多加留意才是。”
沈云升生得仪表堂堂,腹有诗书气自华,按照原书剧情发展,她和原书女主崔元昭该是作配的,但不知剧情何处出了问题,教他和崔元昭居然不来电。
这可真教温廷安匪夷所思。
似是洞穿了她心之所想,沈云升道:“元昭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那是谁?”温廷安下意识道。
此话一出,她才姗姗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佯作腆然的模样:“哎呀,一个不慎,就说出来了。”
沈云升露出无碍的表情,“我感觉,她对吕祖迁有中意之情。”
“吕祖迁?”温廷安不可置信,这简直完全无法扯上关联的两个人。
“命运本就玄妙无比,在不对的时刻,饶是再欢喜的人,也有看不对眼的一日,却在对的时刻,原本看不顺眼的一个人,忽然之间有了悸动与感情,这本就很寻常的一桩事体,”沈云升望向温廷安,嗓音轻了一轻,“温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见沈云升忽然这般称呼自己,温廷安蓦觉沈云升是话中有话,彼此都是敞亮之人,她便道,“沈兄这番话是何意?”
沈云升视线幽幽淼淼地望定他,“在你心里,便没有一个中意的人么?”
温廷安眸睫微瞠:“为何好端端的,问我这种事情?”
沈云升挑起一侧的眉,道:“这件事,难道不是你先提起?”
温廷安倏然想起,自己方才问过对方榜下捉婿的事情,现在对方问起她,她反而提防起来,这便衬得她格局小了不是?
更何况,沈云升也不是甚么外人,是个树洞般的存在,到底是值得信任的。
温廷安垂下眼睑,有一些话想要开口,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却突然开不了口。
沈云升见她这般面目,淡声问道,“你是中意温廷舜么?”
一语道破心事,温廷舜整个人俱是怔然,下意识是要否认的,但看着沈云升堪比洞若观火的神情,她却又道不出半个不字。
宫道之上并无任何一人,坠落的夕云堪堪掩蔽住日色,这宫阙之间的景致都暗了一暗,沈云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虽然温廷舜是待罪之躯,暂且也给不了你什么,但投靠了太子,便是你真心想要的么?”
赵珩之对她的不同寻常,原来让沈云升都看不出来了。
“你委托温伯父在太子面前,为温廷舜求情,代价是牺牲你自己,但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做,温廷舜会真正接受么?你是否问过他到底想不想接受你的帮助?”
沈云升道:“你太小看温廷舜了,凭他的能力,就算不用太子,他也能走到金銮殿参加面圣,太子虽是储君,但真正拿主意的,是当今圣上。”
“真正赋予温廷舜以春闱资格的,是当今圣上,至于太子,你真的会单纯地以为,他会帮温廷舜求情么?”
突如其来的翻转,让温廷安后颈处渗出一片薄薄的虚汗,心中仿佛历经了一场巨大震动,“我是嘱托过父亲拜托太子的事情,我一直以为——”
“温伯父是太子的党羽,也是你的父亲,你让他夹在中间,便是让他极为难办。至于求情之后,太子会不会采纳伯父的建议,那又另当别论了。”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身份都是太子,赵珩之又怎么可能会让温廷舜爬到自己头上来,以威胁自己的皇位?
比及温廷安跳出这个迷局,或许很快便能反应过来,自己一直以来都被太子给骗了,他接受了她的牺牲,但并未真正履行承诺,他仍旧要温廷舜死,只不过,恩祐帝选贤任能,是看重温廷舜的能力的,便是要保住他,加之先帝与大晋皇室颇有渊源,温廷舜的地位与身份,自当也非同小可。
沈云升道:“倘若你对温廷舜的态度,一直这般暗昧不清,在他和太子之间游移不定,再这般下去,你可能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
“你也该表态,至少对温廷舜表达出一丝明确的态度了,让他知晓,你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如果不中意她,大可以直接告诉他,长痛不如短痛,而不是一直白白接受他对你的感情,且并不负责。”
“或许你会寻借口替自己挽尊,比如,要为了光复崇国公府的门楣,不得不继续维持这样的身份,要入朝为官,但你的感情与你的仕途,并不相冲不是吗?纵任为官,也并不影响你去接受一份感情,只不过,两者之间总要做出权衡,以及牺牲其中一方一小部分的利益。”
沈云升淡淡地说完这番话,便是离开了。
独留温廷安一个人,在宫道之上任风吹了许久。
该表态了吗……
今夜是家宴,温青松问起殿试策论的情况,温廷舜、温廷猷都是浅述一番自己的答题情状,因是『地动』的论题,乃大邺建朝以来第一次考,加之大邺此前并未发生过地动,是以,谁不能说得太过于详细,提纲都写得较为笼统。
父亲、二伯父和三伯父也在讨论这件事,论议为何帝王会指示翰林院出这道题,结果得出一致的结论,听闻是钦天监的国师夜观星象,发现中原出现荧惑之象,恐有地动之灾,恩祐帝深信不疑,是以才下了诏,吩咐翰林院出了这种题。
“廷安,你是如何答这『地动』的题目?”
家宴上有人问起温廷安,可温廷安尚在思量沈云升那一席话,神情便是显得心不在焉,直至温廷凉在旁侧轻轻揪了一番她的云袖,温廷舜安适才如梦初醒。
她的身份是登科状元,现在崇国公府地位直线上升,开始有了话语权,府中老小,不论叙什么话题,都会习惯性地征询她的意见。
温廷凉附耳将方才众人谈论的话题,简述了一回。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之前本想问温廷舜他是如何作答的,但因方才走神,也就没听到他具体回答了什么。
她看过去时,本以为他也会默契望过来,却是发现,他并未在看她,眼神矜冷若霜,恢复了以前那般疏离的模样。
距离感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
虽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那一行一止的生疏,让她悄然生出一丝不适。
她垂下了眼睑,沈云升的话,在这一刻似乎一语成谶了。
温廷安淡淡地答:“我也没定数,只能等后日面圣再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