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赤阑满庭芳, 笼院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进行正式殿试之前, 温廷安一直足不出户, 一直在想着温廷舜这件事, 当然,她明面上是不会对外人这般说的,只说是要静心休养,拒不见外客。
其实这一段时日以来, 这洛阳城内,特别多人前来谒拜她,尤其是姑娘家。之前, 她对沈云升说的榜下捉婿, 在自己身上也灵验了,确乎有不少世家差遣媒人来说亲, 爵位囊括公侯伯子男,各个阶层皆有之。偶尔出街的话, 不说会有掷果盈车之待遇,但路上总有三五成群的女儿家,或论议、或偷看、或丢丝帕,胆大些的, 便会前来搭话了, 甚或是主动提出邀约。
温廷安何时这般受人瞩目,这种生活时时刻刻教人盯着的感觉,教她并不甚习惯, 时而久之,她便是学精了, 逢有人问起婚配或是提出邀约,她便是如此答道:“家中已有一位结发妻和一个女儿,汝可容拙生回家细议一趟?”
问话的人,绝对是没想到温廷安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成婚,也有了儿女,她这样的回答,自然是绝对劝退。
世家女谁愿意做妾呢?市井女子觉得做妾也有体面,但对方已经有了个孩子,也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能高的到哪里去呢?
时而久之,也就鲜少有人再上门提及议亲之事。
吕氏同其他房的夫人叙话时,便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同时表情也逐渐凝重了些许。
女儿为何要损坏自己的名声呢?
近日以来,常见温廷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不是在忧心面圣,好像是少女在思闺的模样。
吕氏心间不由打了个突,感觉这种事非同小可,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前来濯绣院,且行至温廷安所在的小院里。
春暖香浓,粉雪渐褪,最近回温得很快,檀红与瓷青,各人正替她打起香扇、卷上竹帘,当下见了吕氏来了,吕氏挥了挥手袖袂,道:“先退下罢。”
侍婢俱是伶俐地应了声,双双告退。
“安姐儿,是在为何事所忧?”吕氏握住了温廷安的手,在手背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最近总见你不展眉,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娘听听。”
温廷安的目色,自话本子缓缓挪上来,“母亲和父亲,是在白鹿洞书院相识的吗?”
吕氏一噎,“是的啊,怎么了,安姐儿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嗅觉无疑是敏锐的,“莫非,安姐儿是有了喜欢的人?”
接下来,她看到温廷安的耳根肉眼可见的蘸染了一丝粉晕。
果然如此。
吕氏登时敛了容色,肃声道:“安姐儿莫忘了娘之前给你的嘱托,你的使命是撑起温家的门楣,这世间的情与爱,你是千千万万不能沾。明白吗?我记得畴昔已经嘱告过你多次了。”
又是这一套说辞。
又是这一套说辞。
也完全是这一套说辞。
温廷安徐缓地阖拢话本子,问:“以前去族学读书前,母亲跟我提过,您和父亲是在书院之中结缘的,你是喜欢父亲,才选择跟他成亲的么?”
这一问,委实问得吕氏有些发怔,没想到温廷安居然还记得这种陈年旧事。
她思忖了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娘当年去书院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看你的父亲,念书倒是在其次。吕家和温家是世交之家,因于此,我和你父亲订的是娃娃亲,这一门亲事,是打娘胎里便是定下来的,我和你父亲是盲婚哑嫁,你外祖父和温老太爷约定好了,待你父亲高中后,他便是娶我过门。”
“你女扮男装去书院的时候,记得父亲生什么面目吗?”顿了顿,又问道,“他知道您来书院看他吗?”
吕氏轻轻握了握温廷安的手,“你父亲自然一无所知,毕竟这件事是我瞒着他做的,我女扮男装隐藏了身份,用了个男儿的名字,我到现在还记着,名曰温衡。”
“那个时候看过画师递呈来的画像,真的不大好看,我有些灰心,想要拒掉这门亲事,你外祖父便劝谏我说,至少要见过本人再做成算,否则,这门亲事说退就退,拂了老友颜面,也让崇国公府太没面子了,我也就答应下来。后来去了白鹿洞书院,费了几番周折,打探许久,才真正看到了你父亲……”
吕氏笑着摇摇头,“你父亲长得比画像里还要文气多了,相容也很出色,据闻他那个时候是个穷举人,没给画师好处,那画师是个势利眼儿,也自然将他画丑了。”
温廷安听罢,蓦觉忍俊不禁,“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父亲的么?”
大概没有哪个女子,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丈夫只是因为他的皮相,那不衬得自己肤浅了吗?
吕氏渐然露出一抹窘腼的表情,道,“您父亲生得好看,只是在其次,更重要地是,他有一颗良善谦逊的心,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时候在书院之中,他经常在课下敦促我的功课,但凡我有困惑,他随时都会跟我答疑解惑,耐心极了,书院里有诸多簪缨子弟,普遍清高也自我,但你的父亲极为不同,他从不以科举论英雄,说人无高低贵贱,每个人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吕氏道,“你父亲文章写得非常好,又是这般谦恭入世,还与我有诸多相似的喜好,都喜欢读诗抚琴,我有忧虑,他必悉心倾听并解忧,我当时心里就认定了,这一生,就非他不嫁了。”
温廷安听得有些动容,“一直以男儿的身份自居的话,父亲有没有发现过端倪呢?”
吕氏听罢,极淡地笑了笑,轻轻捏住温廷安的鼻子,眼神忽然变得很幽远,“有啊,有那样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避我,跟我叙话时,也不敢再拿正眼看我,诗社不同我去,也不愿跟我同食,我感到匪夷所思,觉得他应当是生发了什么事,或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样避我唯恐不及,我决意问清楚。”
“问清楚了吗?”温廷安狭了狭眸。
吕氏忍俊不禁道,“自当是问清楚的,一次下学后我老早就去逮着他,问他为何避着我。你父亲素来是坦**雅炼的一个人,生平头一回变得如此口拙,甚或是笨嘴拙舌,他说,他对我存了非分之想,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但又怕我觉察到了,会因此疏离他,事已至此,只为了不伤害到我,他决定主动避嫌。”
这番话听得温廷安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父母这一辈的故事,比预想之中远要曲折与精彩,我听了以后,决定跟他坦白,我永远都忘不掉,你父亲听到真相以后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教她永生都难忘。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可是,为何我目下没再看到您和父亲共寝过呢?”
这些年,温善晋都一直是待在药坊之中,没再去吕氏所在的院子里宿夜。
吕氏也鲜少与温善晋有亲昵之举,比起吕氏口中所述之事,温廷安觉得二人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相敬如宾,缺少少年时代的花火。
被温廷安这般一问,吕氏用绢扇掩了掩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挹露的胭脂眸,她拢回了被无限放远的眸心,从似水流年的追忆里挣脱出来,空闲的一只手握紧温廷安,“没人能真正熬得过七年之痒,这七年便是一个分水岭,岁月会稀释掉过往的情感,余下的路,只能靠亲情一起来走。”
温廷安瞠了瞠眸,只听吕氏继续道,“你所看到的话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太多了,代表着世间男女对爱情的憧憬,但很多笔者,只是写到男女从相知到成婚,成婚后,如何维持一个家,不同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该如何磨合,账本该怎么管,如何教子,婆媳如何相处,诸多的琐碎卒务要操心,但这些,笔者鲜少详写,恐怕写话本子的文人骚客也没真正经历过,只是把他们的遐想写了出来。”
“还有,你所中意的人,他自身也有缺点和不足之处,并非尽善尽美之人,当你真正跟他同居在一个屋檐之下,发现诸多你以前未曾发现过的一面,不太符合你的预期,你又该怎么办呢?毕竟,人永远无法靠少年时期的诗意和憧憬来过活,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你心中有了喜欢的人,我知道现在也不能过于阻拦你,但我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番,再好好做决定。”
“我只有一个底线,仕途是你的立身之本,未来有一天,哪怕温家倒了,或是我和你父亲都不能保护你的时候,你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吕氏说这番话,口吻异常的平静,也让温廷安感受到一番不同寻常的意蕴。
怎么母亲说这番话,是在同她诀别似的?
是她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