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絮风头寒欲尽, 坠雪飘香,白日红成阵,翌日晨早, 温廷安、温廷舜一众贡生便进了大内宫中, 温廷安前世参观过故宫几趟, 今番到了大内,这皇城与她印象之中的所差无几,甃砖嵌红,重楼叠阙, 长桥卧波,造相恢弘且气派,在入宫的路上, 碰到了几位老熟人。
诸如沈云升, 吕祖迁他们,好久未见, 本欲叙一些话谊,但转眼有礼部带着他们去学殿试的诸般规矩了, 饶是有些旧谊要叙,也仅能暂先搁置。
教授他们规矩的是两位公公,亦即皇廷内侍,温廷安见到了之前在贡院里见到的那位公公, 这位公公姓鱼, 雪面须颐,穿一袭圆领白泽补子,首束蚕丝文弁, 她原以为这位公公,会形同在贡院时那般温和好说话, 哪曾想,目下于宫廷之中,鱼公公不苟言笑,端的是峻肃得很,一板一眼地教授这些贡生,面圣时要注意的诸般事项。
只待行至温廷安近前,鱼公公的肃容稍霁,看她的眼神,俨似在看未来的主子,肃穆的气质朝内收敛了些,隐微换上和蔼慈然的面目,手指捻动搁在臂弯处的一尾拂尘,用气声道,“温老爷不必拘谨,今儿有太子在,您好生答题便是,其余的不必多想。”
皆是混迹宦海之中的人物,这机心,又哪里简单纯粹的了,温廷安面容并无太大风澜,垂眸拱袖,并不言语。
温廷舜与沈云升就立在她身后,毕竟这站位便是依照名次排序,状元、榜眼、探花,教礼仪的另一位公公瞻仰了三位的仪姿,对鱼公公慨叹道:“今岁中鼐甲的三位贡士老爷,仪表生得委实毓秀,这般养目,若是策论写得妙,面圣时那乌纱帽也就稳了。
鱼公公一副胸有成竹的仪容,“这可不是,尤其是那位状元,可了不得。”未来还可能是太子妃呢。
光是学宫中礼仪便是学了两个时辰,学完礼仪,就是到了殿试的环节,中途也没有可供休息的余地,一众贡士的精神几乎绷得格外紧,一行一止多少有些拘谨,唯恐一个不慎犯了错处,惹得主考官不悦。
因是恩祐帝龙体不虞,这主考官,可是未来即将得登大宝的东宫太子,即将见到未来的帝君,谁不心情激动。
温廷安有些忧心温廷舜,他已经与太子结下过梁子,虽然这回顺利高中,但她忧心赵珩之会刻意在殿试之上寻茬,是以在进宫的时候,温廷安刻意压低声音,在跟前,低声对温廷舜嘱咐了几句。
温廷舜低垂下眸子,望定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一丝弧度,“是在关心我么?”
日光照彻在她雪白的后颈处,皮肤泛散出皓白的光泽,俄延,温廷安的皮肤之上便是泅染出一丝薄透若缠丝的晕色,淡淡剔他一觑:“谁关心你。”
还说不是。
口是心非的人。
温廷舜浅笑不语,但心中到底还是落了一份计较,比及温廷安转回身去,他容色上敛灭了所有情绪,神情淡到几乎是毫无起伏,整一张面容罩在了半暝半暗的阴影之中,情绪莫测,朝着快行至近前的乾清宫掠去一眼。
从东内阁门鱼贯入内,陆续抵达乾清宫,此处便是殿试之地,恩祐帝正端坐于龙座之上,至于圣颜具体如何,无人敢去抬首探看,毕竟鱼公公等人悉心教授过来礼仪,在殿试前会见到帝王与太子,但他们的视线必须得学规矩了,若直视圣颜那便是大逆不道,因于此,这一众贡士都垂首行礼,伏地不语。
龙座之上传了恩祐帝数声难掩的咳嗽声,他挥手,鱼公公遂长喝道:“平身免礼——”
过后就直接开始今日的主题,殿上开考。
温廷安寻着自己的座位,双膝并拢跪下,隆冬的地面上,平铺着一张薄薄的毡毯,却是熏过一重热香,温廷安听着此起彼伏的倒吸寒气声,乍然恍回神来,只有她所坐的这一张毡毯,是特地嘱咐了人去熏热过吗?
温廷安蓦然觉察到,有一道微微泛烫的视线,从不远处的金鸾地上蔓延而来,不轻不重地投落在她身上。
一股清郁的龙涎香,徐缓地由远及近,一阵槖槖靴声在她身后响起,温廷安正在给策论起提纲草稿,眼前,一道男子修长伟岸的身影,在朗日的照彻之下,投落在她的书案之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得严严实实。
太子正立在身后看着她写策论。
这殿试出的策论,之前阮渊陵和黄归衷出了大量的考题,有治疫、地动、外敌犯禁等等各种关乎大邺的时事政论,二人还针对历年出题,专门押了题。
当初,黄归衷说恩祐帝很可能会考如何治疫,因为这是历年的高频考题,科举十五年,其中有九年,帝王都在考如何治疫,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只要背熟模板,再结合今岁治疫时事和政策,就能得高分,哪怕考生从来没历经过疫情,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一板一眼。
阮渊陵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前年春闱刚考过治疫,今岁便不可能再考,若要出题,帝王定然会从『饥荒』、『地动』、『御敌』三个方面入手,因为这三个政论,前十五年不曾考,虽属冷门的时事政事,但近年以来有这样的趋势。
温廷安觉得阮渊陵占理,治疫是国家大事,不论是治水疫、还是治火疫,但在科举的考卷上,出现频率委实太高,而且去年刚考,帝王极可能不会再拿出来考一回。
因于此,过去一个月她将重心放在『饥荒』、『地动』、『御敌』三个方面的策论训练之上。
事实证明,阮渊陵是有先见之明的,帝王果真从他所讲述的那三个方面出了论题,温廷安一揭开卷面,便是看到了其中一个论题:『饥荒』。
没想到竟会考得这般冷门。
自大邺建朝以来,不论是熙宁帝,还是恩祐帝,因是励精图治,朝内歌舞升平,这地动,便是就从未发生过,它对于很多贡士而言,究其不过就是听说过的程度,至于如何治理地动,这种考法,就难住了特别多的人。
因为没经历过,更未进行对此针对训练,所以,面对这样的论题,很多人大脑一片乱绪空茫,下笔之时,便显得捉襟见肘。
温廷安专门特训过,在前世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去过震灾地区当过志愿者,目睹过不少治理的大工程,如何如何治救灾民、如何安抚家属、如何重建家园、如何筹措米粮等等,这些她都有详细的经验帖。
是以,拟列策论提纲的时候,几乎是下笔如有神,比及书写正文内容时,她如倚马可待似的,落笔千字,写至半途,写至最关键处,赵珩之就这样立在她的身后,无声地注视她写策论。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
大抵是所有贡士,皆未料到矜贵之躯的太子,竟会从金銮殿下来,躬自看士子答题。偌大的廷殿之中,此起彼伏响起正襟危坐的声响,众人皆挺直脊梁。
蓦然有一种监考主任在身后,盯着她答卷的即视感。
温廷安说不紧张是假的,后颈处已悄然渗出一层极薄的冷汗,殷切期盼着太子看个三两秒,就能离开,不曾想,停在她身后不再走动了。
温廷安只能佯作若无其事,继续搦墨往下写。
好在那些要写的内容,深深扎根在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纵然是紧张无比,她明面上依旧能顺遂下笔,通畅无阻。
终于,比及她写到倒数第二段时,赵珩之这尊大佛终于走了。
他一离开,她周遭的氛围,从原本的凝冻僵滞,重新变得流畅起来。
剩下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温廷安担心赵珩之会为难温廷舜,但她所担心的事情,最终并没有发生,这乾清宫之中,一片风平浪静,温廷舜就坐在她的不远处,略用余光去看他,在将坠未坠的日色之中,淡金的光投射于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之间,落笔即成文,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温廷舜淡寂的面容微微动容,寥然侧眸,隔着一片朦胧的光影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虚空之中相会了。
似乎被彼此的视线烫着了,氛围岑寂,呼吸静落可闻,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
尔后,两人又默契地各自挪开眼,不再看彼此,各自继续书写尚未写完的策论。
温廷舜在策论处停顿了一会儿,方才赵珩之在看着温廷安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虞的涟漪,那一种感觉,是捧在心尖上的珍宝,受人觊觎的感觉,温廷舜悄然握紧了掌心间的墨笔,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那一抹日光笼罩不到的地方,神情逐渐变得沉郁。
他要变得更加强大,不然的话,就没有办法将她从太子那处争夺过来。
这一份心念在他的心底野蛮滋长,日益坚定起来。
很快,这一场殿试就结束了,刚想去寻温廷安,却见金銮殿上,有道人员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