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大家出去找杂志社周围有什么性价比高的馆子,容萱说跟安一起吃,程昕也不去,说带饭了,容萱揶揄:“哟,这年头儿还有带饭的?”崇文以为她嫌外边不卫生,程昕似是而非地答说带的是“爱心便当”,大家也没再问。等人都走了,她从包里掏出个塑料饭盒。
与此同时,婶愣在冰箱前,扬声叫叔:“哎,昨儿晚上的剩饭呢?”叔一头雾水,问你放冰箱了么?婶说早上还看见了呢。叔不信,怀疑她自己扔了给忘了。婶骄傲地说:“我这么会过,怎么可能扔呢?那烧小黄鱼还剩一整条呢。”叔思忖半天,猜会不会程昕拿走当午饭了,把婶给气乐了:“她比我还会过!”
本来没往心里去,婶一下面条,苦劲儿上来,觉得不对了,昨儿在公交站看见程昕嫌人多,“吱溜”就钻黑车里了,这哪像会过的啊。叔吃一惊,问道:“你看错了吧?”“我怎么什么都看错啊?”婶不耐烦道:“真的!当时我还纳闷呢,这也忒有气魄了,我都舍不得。”
叔善意地理解程昕她们这代人,享受第一,宁肯吃剩饭,也不挤公交。婶气不过,合着从她嘴里抠出饭钱来打车。叔叮嘱她到时候就看看是不是程昕把剩饭带走了,也甭盘问,肯定是舍不得花钱在外边儿吃,婶一瞪眼,她不敢带了,小姑娘省钱买两件衣服,可以理解。婶摔摔打打地说:“她好歹问问我那饭还要不要啊。”叔说你较什么真儿啊,没准儿她以为你不吃剩的。婶说:“不吃我放冰箱?我直接倒了不行么?”
小熊注意到程昕的矿泉水瓶又满了,问她是新买的么。她说不是,在茶水间灌的。小熊劈手夺过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说矿泉水瓶不要重复使用,尤其是夏天。钱不能省在这儿,对身体不好。
等公交的时候,安开车经过,摇下车窗问要不要搭一段,程昕见副驾上坐着容萱,冷淡地说:“不用,不顺路。”小熊看她一眼,帮着说:“确实不顺。”车开远了,程昕才说:“我就不喜欢和头儿走那么近。”小熊了解地问:“你上学的时候也躲老师远远的吧?”“我躲谁都远远的。”程昕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小熊实在,真替她着急,说北京人都特好相处,你别这么自闭。程昕看看站台上的人,又看看钱包,断然拦出租车。小熊很惊讶,这儿明明有直达她家的车。程昕道:“人太多,没座位太累。吃得不好穿得不好都没什么,我就是不能让自己累着。”
安进家,门口有双男鞋,扬声喊“D**ID”,屋内并没动静。她鞋都没换,光脚跑进屋。先进洗手间,台子上空了一大片,D**ID正在卧室,往大包里塞衣服。她急得脱口而出:“what are you doing here(你在干吗)?!”D**ID说:“拿点儿东西。”“什么意思?你还在外面住上瘾了?”见D**ID不吭声,她的分贝更高:“你说话啊?!”D**ID保持不理睬,任她嚷去。安的情绪绷在一条直线上半天,终于软下来,声音微颤:“D**ID你回来吧,我们可以好好谈。”
D**ID掏出张纸递给她,抬头上写着“离婚协议”。安直接撕碎,D**ID柔声道:“这么大人了,冷静点。撕它有啥用啊?我还发了电子版给你。”他甚至笑了一下:“不急,你慢慢看,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别拘着。”
安太阳穴的青筋突突跳着,耳朵里传来血液冲击心脏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慢慢变得像砸夯机。她使劲咽了口唾沫,变了个腔调,声音很远,像来自外太空:“我可以离婚。”D**ID吓一跳,手上的动作停了,狐疑道:“蒙我呢吧?”
果然。她说:“但有个条件。我要生个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我就跟你离婚。”
D**ID大怒:“吃错药了吧你?”这回安笑了:“不急,你考虑考虑。”D**ID说你觉得这可能么?,安问为什么不可能?D**ID说你觉得我会再碰你么?安说:“你可以不碰我。”
D**ID看见安的红唇褪去了大半颜色,透出些苍老来,但这苍老上隐约还有些将谢未谢的勇气,她说:“我们可以试管婴儿。”D**ID懵了一会儿,指着自己脑袋吼道:“you are crazy!crazy(你丫疯了)!你该去六院了!”“WHAT?”安对北京的事懂得真比D**ID少,D**ID说:“精神病院!”
她看着他摔门走了。门响那一刻,只觉又熬过一天。
杂志社的一切果然妥贴地按照预先设想的不顺利进行着:没有腕儿愿意上,艺人,模特,统统拒绝,宁肯不要钱甚至倒找钱上《VOGUE》、《ELLE》,也看不上《尖果儿》的封面。容萱好几年没让人这么拒绝了,心里明知道不是冲自己,可还是觉得没脸。伊娜那边也很次,公关不肯借衣服,当然也不怨人家,是品牌不认《尖果儿》,并不是歧视新杂志,而是一听投资背景,就懒得再理。小熊天天在旁边干着急,像面对着拉不出屎的孩子的年轻父母。
“怎么就不能借给我们啊?谁穿不是穿啊……是是是那是不一样,咱俩关系好不好?……什么叫国产山寨时尚杂志啊?”伊娜眼睛一竖:“都挺时髦的词儿,怎么连一块儿这么难听啊?……拍谁啊?”她看看容萱,容萱撅着嘴摇摇头,伊娜果断地说:“还没定呢,反正就那俩冰冰里的一个呗……谁吹啊?哎呀你那衣服不借给我难道借给‘快女?’……那不完了么?她们不符合你们高贵的路线……喂喂喂喂?”人挂了。容萱心照不宣地问:“借不着吧?”伊娜不服气:“我还不信了,听见喇喇咕叫,还不下地种田了?惹急了我去动物园!”
“为什么要去动物园啊?”程昕担忧地问。小熊想解释,被容萱拦住了。伊娜严肃地说:“动物园,是北京的一个时尚圣地。”程昕还是没明白,但鉴于容萱的态度,她也不想再问。还是伊娜心眼好,许诺下班后带她去开眼。
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位于北京中轴线偏西,北京人亲切地把它简称为“动批”,至于哪年红起来的,土著们也记不清了。面对着“动批”里熙攘的人群,程昕突然有种刚到北京时要被CBD淹没的感觉。这地方,怎么那么魔幻?伊娜说来劲吧。著名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时尚达人的天堂!她把小车拉手塞进程昕手里,车上是个蛇皮袋,欢天喜地地扎进人流。
“要装得漫不经心,说来补货的,才能拿到低价。看我的。”伊娜径直走到摊前,随便翻了一下,拎出一件背心,大咧咧问:“多少钱?”看摊大姐眼皮都没抬:“六十。”“得啦,我上次进过。二十吧。”大姐一笑:“你就蒙我吧。别以为拉个蛇皮袋就蒙得了我——都这样了。”伊娜并不以拙劣演技为耻,又翻出一件:“二十呗。这我也要。我大豪客,还有这个,这个。”“四十。别聊了啊。”伊娜厚道脸皮道:“哎呀姐,二十吧,咱俩都长这么好看,都跟二十的似的。便宜点呗?便宜点便宜点便宜点。”大姐说三十,且必须两件。伊娜痛快地把衣服往程昕袋里一塞:“你也来一件。”交了钱,转身打个响指,程昕乍舌道:“六十就够便宜的了。”
两人走远点,伊娜掏出来给程昕细看,程昕一看标就惊了:“合适么?咱是时尚编辑。”资深服装编辑伊娜说:“咳,就穿一季,买个样子。我这人就是特别洋气,人穿衣而不是衣穿人。”
程昕油然而生一种归属感,要在北京买什么都这价位,活下去也不难啊。每当伊娜对人生绝望,来这儿买一袋子就能重燃斗志,这儿就是她人生的加油站。说笑间,迎面来个光鲜到在这种场合很乍眼的女孩,伊娜眼睛一亮:“嘿,敌杂志的编辑也来‘动批’啦。”那位是梁秋手下,身上名牌没一件真的,人称“超A达人”。伊娜大摇大摆拦在路中间,达人尴尬地招呼:“哟,伊娜啊。”“又进货来啦?”伊娜不怀好意地问。达人不服:“彼此彼此啊。”伊娜一脸无赖相,说道:“那不一样啊。我《尖果儿》的,无所谓,你来这儿多给你们杂志抹黑啊?”达人笑说:“也是,你们已经够黑的了,不用抹,别抹别人就行了。”
“进什么货了,介绍一下经验呗。”伊娜伸手扒拉,达人赶紧说:“别扯了,谁进货啊?我找人。”“拉着这个来找人?”伊娜指着达人的蛇皮袋问程昕:“你要说拉这个来抛尸我还信点儿。”达人亲昵地打了伊娜一下,也不知道使了多大劲儿:“讨厌。真的伊娜你越来越胖了,这么下去只能在《尖果儿》混了,时尚编辑哪有你这么胖的,注意点儿。”程昕心里“咯噔“一声,伊娜瞪着眼,五秒没说话,脸上一阵青,啐道:“呸,我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精致!”“昂?”这下达人也愣住了。
“你不知道今年开始流行胖的了么?”达人说:“就那么一说吧,母们时尚界每年不都得拿胖子打打镲么?你还真爱信。改天聊,走了啊。”程昕都不好意思看伊娜了,听见伊娜还追着人说:“OK白白不联系。妈的,还有比说一个时装编辑胖更毒的么?坏人。”
万总第二天要走,头天晚上败败自告奋勇带他玩,倒饬得用力过猛,就差没露点了,拿起啤酒就吹,放下瓶子行酒令,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弄得万总兴致索然,他们那儿的夜总会都不玩这个了。“那你们那儿夜总会都玩什么啊?”败败豁出去了,只要他敢说,她就敢陪。万总说想去点儿高雅的地方,败败想半天,带他去茶馆听古琴。
茶馆总归是高雅的,古琴又给高雅加上了严肃——极其高雅。屋里人走动起来高抬脚轻落地,生怕发出大响动。只浪费了败败的打扮,像是故意砸场子来的,不过没关系,万总高兴她就高兴。散了摊儿,万总跟败败千恩万谢,这一谢是想谢出远来,败败自然不接着:“什么话!太见外了。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没空,我来!”因为要“白白”,万总一高兴,一时信口了:“看得出来!你这人,是真热情。什么时候你来内蒙,看我怎么好好回报你。”败败问:“真哒?什么时候?我随时可以动。”
蒋涛上班的这栋楼里,人人年轻,光鲜时髦,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一般人出了公司就把胸牌摘了,蒋涛却总忘。他长得不坏,玉面薄唇,头发密而蓬松,适度调和了微长的脸,总体来说算是个帅气的年轻人。起码在程昕眼里,他就是“帅”这个字的代言人。这天他比稿又输了。等电梯时,有人安慰:“不容易不容易。外传明年给你的任务是一千万?不幸啊。”蒋涛知道这位是添堵的,丧道:“大哥你别说了,非看我哭出来才满意么?那人莞尔一笑:“可不。是准备自杀啊,还是上吊啊?”蒋涛赌气道:“你说我反正死路一条是吧?还真不一定。”那人好奇,问:“看来你已经安排好后事了。准备怎么着?”蒋涛踌躇满志地说:“我年纪轻轻,高级白领,体健貌端有本钱。”那人惊骇了:“在咱们这种公司工作,贱是有可能的,体健是万万不可能的,就差过劳死了。”蒋涛把手放在唇边:“嘘——不要声张,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我待会儿就去健身房请个私教,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傍个北京富二代女大款,少奋斗十年……”
“蒋涛。”
蒋涛回头,大惊失色。程昕如此甜美卡哇伊,一付死活不让人硬下心肠的样子,好讨厌啊。见她递过个黑胶袋,他不接,生硬地问:“你怎么来了?”电梯“叮”一声响,同事洞悉地拍拍蒋涛胳膊:“加油,少奋斗十年。”
程昕不气馁,又把手中的袋子塞他手里:“给你买的衣服,可好看了。”他想起大学时她等他下大课的样子,心还是软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又乱花钱。”这下程昕来了劲,呱呱说道:“特别便宜。你知道‘动批’么?”她打开袋子给他看:“你看,多好看。”身后几个同事过,招呼他,一个儿高腿长的女孩满口京腔问:“你媳妇儿啊?真可爱。”
蒋涛想解释,人家已经走了,回头再看很不提气的程昕,不耐烦地轰她赶紧走。程昕耳朵很尖,问:“那是个北京女孩吧?你要找北京富二代女大款?”蒋涛发急道:“我开玩笑呢!”程昕“噢”了一声,一股酸气。两人到咖啡厅坐了会儿,程昕问蒋涛刚上班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地域歧视。蒋涛想想,觉得没那么明显。程昕提起杂志社有个女的整天话里有话,说“不和外地人交朋友”。蒋涛说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同事,“可她比我高一级。”程昕说。蒋涛说你不会装没听见么,程昕说她刁难我怎么办?“她能怎么刁难你?”蒋涛替她说道:“无非就是你多干点,她少干点。你干脏的累的,她干轻闲讨巧的呗。”蒋涛是觉得,程昕这么年轻,多干点有什么关系?吃亏是福,还多学了经验呢。到时候人发现她会得多,就是怕她的时候。程昕很悲观,怕等不到那天,容萱就已经把她挤走了。蒋涛说杂志社缺人,哪那么容易把她挤走,最重要的是,到哪再找她这么廉价的劳动力呢。
程昕悲观地认为挤走她还是很容易的:“让我干得特别痛苦,不明着挤走我,用事实逼走我。就跟某些人甩女朋友的方法一样——我不和你说分手,我逼你不得不和我分手。”蒋涛果然沉了脸,问道:“我让你痛苦了么?”他把咖啡杯往面前一放:“敢情你是拐着弯儿来翻旧帐的?”程昕乱了,语无伦次地说:“那时候分,你说是因为咱俩不在一个城市,因为你工作了而我还在上学。现在问题都解决了啊。”
“你也太天真了吧?!”蒋涛低声道:“咱们和以前都不一样了。谈恋爱跟坐车似的,每个人去的地儿不一样,到站就得下车。”见程昕红了眼圈一语不发,他觉得自己可能过分了,好歹曾经同过车。他耐下心来劝她忍,今天她碰到的,他也都碰到过。但没办法,这是必经之路。都是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三无人员,哪有捷径可走,必须从低做起。
程昕勇敢地提出:“我想搬到你那儿去。”蒋涛目瞪口呆,敢情憋着这个屁来的。程昕说道:“我上班已经看人脸色,不想下班以后还要看人脸色。”蒋涛问:“分手了怎么可以住在一起?”程昕说我可以做家务,也可以睡沙发,她要把他所有的理由全部堵死。蒋涛愣了会儿,干脆地答:“不行。”“为什么?”程昕急道,“你说过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蒋涛更急,那也不能一辈子住好朋友家啊。
程昕的如意算盘是,蒋涛家离杂志社近,打车能省不少钱,这样她不至于过得那么捉襟见肘。她现在的全部积蓄是一千三,离发工资还有二十天,一天花五十的话,三百块钱做备用金心里没底。她主要的花销基本就是打车,“我挤不动公车,北京的公车太可怕了。”程昕遗憾地摇摇头,“我不在乎吃,但不能不让我打车。”
蒋涛愣愣看她半晌,吐出两个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