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欲晚长眸半抬, 怔了一瞬。

......什么?

橘糖却无心管顾他的反应,只是颤抖地趴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周围的人也都噤若寒蝉, 跪在地上, 一言不发。

昏暗的雪色之下, 谢欲晚站在台阶之上,越过漫天的风雪,看见了被一方白布盖住的人。

风雪刮着,虚虚将担架上的躯体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那一瞬, 谢欲晚突然想,她是不是太瘦了些。

他怔了许久, 才在众人的沉寂中, 向那方白布在的地方走去。待到走近些,才发现, 白布似乎被什么东西蔓湿了, 此时冰天雪寒,风一吹, 上面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下人抬着担架的时候, 薄薄的冰受不得颠簸,顿时又裂开了。

他走近,甚至能看见细小的冰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平静,似乎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哪里寻到的夫人?”

一众奴仆颤颤巍巍, 最后一个守门的侍卫被推到了前面。

侍卫看着有些上了年纪,府中统一的服饰穿在身上, 松松垮垮的。陡然被推到了主子前面, 腿一下就开始颤抖了,他害怕地说道:“在湖中, 未明居前面那个湖,雪天路滑,夫人......夫人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谢欲晚手搭在了白布之上,没有掀开。

闻言,也只是轻问了一句:“那处鲜少有人去,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吗?这般短的时间,尸体当是浮不起来。”

年老的侍卫被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

谢欲晚也没有催,眸光平静地望着手下的白布,寒风刮出女子纤细单薄的身形,他的心骤然疼了一瞬。

他安静着,旁的人便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连一直大哭的橘糖,此时都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往肚子里咽。

年老的侍卫颤抖地哭了起来,一下又一下砸着头:“大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错。当时天上下了大雪,小人在府中巡逻,路过那湖时,似乎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但是府中一直有那湖闹鬼的传闻,小人怕呀,小人怕,不敢看一眼,便走了。”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夫人啊。后来来了命令,说有没有谁看见夫人,就在那湖的附近。小人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小人路过时,那里面挣扎的,原来不是鬼魂,是落水的夫人。是小人的错,求公子饶小人一条命。”

一旁橘糖的神色陡然变了,莫怀从一旁拉住了她。

橘糖大声哭道:“公子!”

谢欲晚垂上了眸,轻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橘糖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欲晚,如若不是莫怀拉着,她怕是就要上去质问。

年老的侍卫爬起来时,腿都是软的,最后还是被人扶着,才能向远处走去。随着年少的侍卫一同走的,还有原本一起寻找的奴仆。

他们惶恐地,同年老的侍卫一同离开。

等到这方风雪只剩下寥寥数人的时候,橘糖直接挣脱了莫怀的手,踉跄跑到了谢欲晚身前,红着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方白布依旧好好地盖着,谢欲晚手搭在上面半刻,依旧没有掀开。

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橘糖的情绪,只是平静对着一旁的莫怀吩咐:“天寒,先进门吧。”

橘糖一双眼已经满是泪,拦在了谢欲晚身前,她的声音带着些绝望:“公子!”

谢欲晚一怔,平静地看向她。

橘糖从未有一刻,这么厌恶,他眼中的平静。

她惶然地指着身后被白布盖住的尸体:“娘子死了,公子,那是娘子,娘子死了。那侍卫,公子你就这么放走了?公子!”

谢欲晚手一顿,倒也没说她‘逾矩’,只是望向她通红的眸,平淡地问:“那你希望我如何?”

在橘糖一愣时,他继续平静说道:“关进牢中,赐一顿饭,明日处死?”

橘糖一时间哑口无言,如何也说不下那个‘对’。她咽了数口气,才惶然吐出一句:“可是......公子,娘子死了,就这般吗?”

谢欲晚静静看着她,他神情淡然,似乎同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他的身侧,躺着一架苍白的尸骨。

他没有掀开白布,手也只轻触了担架的边沿,面对那被寒风勒出的轮廓,他深深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他此时,正看着橘糖。

橘糖的伤心、悲痛、愤怒如此显而易见,不像某个人,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表露完整的情绪。

他没有什么表情,说话如常:“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闹鬼的传闻,侍卫所言,并没有说谎。侍卫陡然遇见,心有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大可不用上报。等到尸首过几日浮起来,谁也不会知晓,他同这事之间,曾有过牵扯。”

橘糖颤着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她不知,他为何可以如此平静,处理娘子的死,就像是处理一封不重要的文书般。

此时,谢欲晚也正在看着她,两人对视间,谢欲晚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轻声道:“天寒,本就是从湖中捞出来,再这般冻着,她会冷。”

说完,已经踏入了院子。

橘糖瘫坐在原地,又想笑又想哭,捂住头,最后埋下去的那一刻,漫天的风雪,开始大作。

莫怀看了看雪地中的橘糖,又看了看已经向院子中走去的公子,顿了一下,最后向院子中走去。

随行的抬着担架的人,也沉默着脸,将盖着白布的尸体,一并抬到了院中。

是谢欲晚开的门。

他对着抬着担架的人道:“放到书房里面吧,里面烧了炭,她不会那么冷。”

他面前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平稳地将尸体抬到了书房中,就退下了。

莫怀留在原地,被谢欲晚淡淡看了一眼,也退下了。

书房内炭火烧得其实并不足,才到冬日,即便府中不缺炭火,但是谢欲晚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今日是天气骤然变冷,书房内当值的人也还未去将炭火领过来,如今书房内只烧着去年剩的一些。

门缓缓关上,隔开一室的风雪。

谢欲晚沉默地望着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骨,许久之后,轻声叹了一声。

他拥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前姜婳常觉得,像冬日寒涩着绿叶的青竹,她很喜欢他的手,有时会用她一双娇小的手,捂住他的手,说:“看,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他不太在意这些,却也安静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

等他反应过来时,白布已经被他掀开了。

他平静地望过去,手指维持着掀开白布的姿势,许久之后,才动了一下。他望着担架上,她苍白狼狈还有些浮肿的脸,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一分。

怎么变得这般瘦了,被水泡了半日,还这般瘦。

他从一旁拿出帕子,也没有管顾什么礼仪,蹲坐在地上,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泥和水珠。指尖隔着帕子,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脸上的寒,他怔了一瞬。

记忆中,她总是温热的。

温热的手,温热的唇。

现在,却是冷极了,比他常年冰寒的手,还要冷些。

他握住她同样冰寒的手,试图想让她的手,暖上一些。但一双本就冰寒的手,如果暖一双同样冰寒的手呢?

许久之后,他松开了手,又去外面要了热水。

热水被奴仆端进书房,他们一眼都不敢多看,也不知公子究竟要作何,将热水放下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谢欲晚没有做什么旁的事。

他只是一遍遍用热水打湿了毛巾,然后用温热的毛巾,将她被湖水泡得有些肿胀的全身都擦了一遍。

即便是谢家最落魄之时,他身边依然有两三奴仆,这般事情,他做的并不熟练。但此时,他平静着脸,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了。

那些被奴仆端进来的热水,几番折腾之下,在这寒日中,也成了冷水。谢欲晚将帕子放进去,手已经感受不到温热时,就没有再将帕子拿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吹开了书房的窗,谢欲晚向窗外望去,一眼,竟是漫天的雪,屋檐都变白了。

他只看了一瞬,便上前,关上了窗。

随后,将‘姜婳’抱了起来,放在了软榻上,等到下意识为‘她’盖上被子的时候,他的手又一瞬的顿住。但他没有在意,只是将被子又往上面拉了拉。

等到一切做完,他坐到书桌前,平静地开始处理文书。

似乎......一切与平常,也没有两样。

只是,在持笔时,他陡然想到。适才掀开白布时,‘她’的眸便是闭着的,她不会水,他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眸会是闭上的?

思绪了许久,他也只能对自己道,可能是‘她’挣扎时,水入了‘她’的眼睛和喉咙,入了水,眼睛便睁不开了。

他又开始处理手上的文书,桌上这些,是这些日最后一点了。

本来,他准备同她一起用完晚膳,在同她,商量去江南的事情的。待到商量完了之后,他再将这些最后的文书处理完。宫中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安王和圣上的事情也该落下帷幕。

秋狩倒是过了季节,但去江南,倒是无妨。

到时候,在那边过个年,若是她喜欢,左右他已经差人买了宅子,日后每年过年,他们都去江南便是了。

在他未注意到的时候,他手中的毛笔尖上的墨一凝,缓缓滴在文书上,染出杂乱的一团。

他平静看着这团杂乱的墨,不知为何,望向了被被褥盖住,面色苍白的‘人’。

有什么东西,涩涩的,像是心中被硬塞了什么一般。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只觉得,今日这文书,改的让人有些烦躁。

墨也不好,为何会凝住,笔也不好,不该能滴墨。

该换一家供给的铺子了,该是偷工减料了,笔和墨,才会这般。这般事情,平时是‘她’负责的——

思绪至此,他捏住毛笔的手僵了一瞬。

以前这般时候,他晚间同‘她’说了,隔日,新的笔和墨,便会到了他的书房。他从前,似乎也从未将这当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是这丞相府的主母,这些,原就是应该的。

他予她需要的一切,尊重,爱护,照料。

她褪去自己的衣裳,他明媒正娶将人迎进门;她惶然不安,他予她府中的生杀大权;她想去江南看雪,他寻江南的宅子,同天子告假。

这般,她做那些,本就是应该的。

他抬笔就要是写,却如何都觉得,这笔,这墨,乃至这文书,都令人心烦。冰天雪地,这屋中的炭火似乎烧得太足了些,他松了松衣领,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不知为何,那扇窗,又被风吹开了。一眼望去,又是漫天的雪色。

纷纷扬扬,似乎,一夜都不会停了。

外面亮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谢欲晚也只能看见一些房屋的轮廓,但入目,都是黯淡的一片白。似乎因为光不够亮,原本洁白的一片,都晕晕沉沉的。

谢欲晚长眸半闭,少许,望向了软榻上的‘姜婳’。

‘她’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

他放下了文书,坐到了软榻边,手轻轻同她十指相扣。软软的,凉凉的,又有一种怪异的僵硬,谢欲晚轻握着,什么都没说。

似乎,他也知晓,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一日都在忙着公务,此时到了深夜,却一点都不疲累。只是,不疲累,也不想处理公务了。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冰凉森寒的一片。

直到一阵风,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他才恍然了一瞬。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落下。但夜太深了,光太黯了,两个闭着眼的‘人’,谁都看不见。

待到晓晨的光透入这不曾被风雪打扰的一室时,他又变为了平静的模样。

橘糖煎熬了一夜,红肿着眼,敲开门时。

就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衣饰整齐,依旧矜贵如捎上月般的谢欲晚。

她声音似乎有些哑了:“公子。”

谢欲晚讶异望着她,似乎不明白,这般时候,她为何会出现在书房前。他未让开身位,宽大的身子站在门边,橘糖看不见里面的一点情况。

她红着眸,颤抖着声音说:“前些日有人同娘子递了拜帖,公子您未吩咐,娘子......的消息,谁都不敢传出去。那人同娘子约的日子,便是今日。她拿着拜帖,如今人已经被不知情的丫鬟引了进来。”

“送出去便是。”谢欲晚清淡道,说着,便要关门。

橘糖垂着头,泪一点一点滴落,许久,却又看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欲晚平静望着她,不曾表露一分别的情绪。

“带我去吧。”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橘糖甚至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此时无人,只有一个跟在远处的莫怀。

谢欲晚淡着眉毛,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橘糖又开始哭。

漫天风雪,谢欲晚撑着一把伞,看着周边白茫茫的一切,他没太管顾橘糖的不合礼仪,只是一个步子一个步子地,向着远方走去。

等到了大堂,见到了来访的人,谢欲晚淡淡向橘糖看了一眼。

橘糖咬着唇,回望过去。

“崔三小姐。”谢欲晚平静唤道。

这一声,便算是全了礼数。

崔晚脸顿时红了,她是来见夫人的,未想到,会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她垂着眸,娇羞状:“大人好。”

橘糖红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指甲将自己抓的生疼。

她知晓是娘子同崔小姐约好的,也知晓这同公子并无关系,但是只要想着,娘子尸骨未寒,公子便同旁人......她便心如刀绞。

公子怎可对娘子的死如何平淡?

娘子......这般爱他。

谢欲晚淡淡看了崔晚一眼,将拜帖递了回去,崔晚红着的脸,突然一下就白了。她抬眸,望着对面清冷孤寒的大人,还是颤抖着,表露自己的心愿。

“小女子已及笄数年,一直尚未婚配。前些日子,夫人寻上了我,同我说,若是我不介意她暂时在正妻之位上,可用妾的礼数,将我迎入府。我,我爱慕大人,应了夫人。今日来,正是见夫人的。”

橘糖唇已经咬出了血,即便娘子真的这般说,崔晚这般在公子面前说,算什么?她红了眸,却陡然想起,娘子没吃上她的饺子,就已经坠湖死了。

她不愿再听,弃了所谓的礼数,转身离开。

对着谢欲晚,崔晚垂下头,恰好幅度地露出自己白皙的脖颈。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何为暂时?”

崔晚心一跳,以为自己赌对了:“夫人说,她儿时坠了水,坏了身子,一生都难以生育。她心有愧疚,便寻了我,又知以我之身份,不能屈居她之下,所以待我诞下子嗣,便会自请下堂,将丞相夫人的位置让与我。我爱慕大人,便是以妾之礼,我也愿意。”

谢欲晚安静听她说完,随后,平淡道了句:“你什么身份?”

崔晚一怔,便看见向来待人端方有礼的矜贵公子,嗤笑一声。

“一个靠着长兄军功身死换来的苟且偷生的亲王的庶女,你是什么身份?”

崔晚脸直接白了,茫然了一瞬,就捂脸跑了出去。

谢欲晚望着那方请柬,上面的字,是他深夜,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练的。便用来写了这种东西吗?

他似乎如往常一般,在同她气恼。

却在看见外面茫茫的风雪之后,恍然记起,噢她已经死了。他脊背挺直,手几乎要将这张纸碾碎,但最后,也只是淡淡地松开了手中。

撑着一把伞,平静地走在回书房的路上。

风雪从他身边侧身而过,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身旁,握着伞的手顿了一下。

等到回到了书房,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橘糖。

她似乎又哭了许久,此时才堪堪止住了抽泣,红着眼望着他。

他眼眸一顿,没怎么留情地,戳破了她。

“你来书房寻我,是为了让我前去,让崔晚死心。如今崔晚当是彻底死了心,你为何又要哭?”

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些许茫然。

他甚至没有看向橘糖,只是淡淡看向书房的一角。就好像,这番话,他问的,从来都不是橘糖。

橘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学了一分她厌恶的平静,哑着声音,轻声道:“娘子已经死了一日,消息还未传出去,公子欲如何?”

谢欲晚长眸半抬,风雪落在他睫间,冰凉的触感融进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清淡说道:“那便传出去,摆好灵堂,再按照时下规矩,守灵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似乎没有再看橘糖,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方风雪之中。

那方染着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门,同他泾渭分明。

待到侍卫运来棺木的时候,他望了一眼,随后目送着橘糖同着棺木一起,踏入那方他不曾踏入的小室。

他站在门外,静静看着。

又想起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了一壶酒,当时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棺木被抬着,经过他时,所有人都在向他行礼。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方棺木,缓缓消失在风雪之中。

橘糖守在棺木旁,不知为何,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漫天的风雪中,便是连公子高大挺直的身影,都变得渺小而单薄。渐渐地,她也看不见公子了,不知是公子转了身,还是风雪迷了眼。

她不再回头,只是眸中滴落一颗又一颗泪。

泪珠从滑过她脸间,从温热,到冰寒,像是那日娘子未应约来吃的饺子。

她扶着棺木,惶然向前走,想着。

娘子也骗人,她们明明,就只有那一个错过的冬至。

*

后来的七日。

府中挂起了雪白的灯笼,像是漫天的白雪一般,纷纷扬扬。

也有了搭建好的灵堂,比从前姜婳和晓春为姨娘搭的,不知道要精巧美妙多少。就连那日的棺木,也是上好的安神木,只一小块,便价值连城。

这场葬礼,从始至终,办的,让人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若要挑剔,知晓些内情的人,也只会小声嘀咕,听说啊,这家的夫人,最后没进谢家的祖坟,百年之后,难同丞相大人合葬。

有一人小声问,那这夫人的坟,被安置到了何处。

知晓人忌讳莫深地摇摇头,随后将声音轻了又轻,听说是丞相府一处无用的宅子,平日啊,夫人和大人都不去那里的。

一边说,众人一边唏嘘,果然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这葬礼声势再盛大又如何,不入祖坟,如何算得谢家妇。百年之后,都不能合葬。

一时间,长安城中谣言四起,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了新的好玩的可以供人取笑的乐子,于是,又有新的谣言在四起了,这般陈旧的事,也就同那连下七日的雪一般,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

寒蝉在商阳呆了半年。

待到回到长安时,发现府中处处都挂了白色的灯笼。

清冷的少年蹙了眉,府中能够这般挂灯笼的,只有两位。如若是公子,商阳谢家,不可能一团和气,日日欢欢喜喜似过年了般。

那便......只能是夫人了。

他拿着从商阳那边这半年拿到的消息,敲响了书房的门。许久,里面传来清淡的一声:“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将这半年查到的事情,递过去:“如公子所料,当年,大人被陷害,族中有人做了伥鬼。这些年公子掌了权,他便将从前的痕迹收敛了大半,但是,我还是查到了一些,公子请看......”

谢欲晚用如青竹一般的手指,翻开了竹卷。

他眸淡淡的,寒蝉看着,公子似乎比半年前,还要冷淡了不少。

谢欲晚长眸半抬,注意力从竹卷到了寒蝉脸上。他眸色平静,随意问道:“寒蝉,入了暗卫营,背叛者,当如何?”

寒蝉轻了声音:“死。”

谢欲晚翻着竹卷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清淡道:“同橘糖不同,当年,你是自己要去暗卫营的。长老们原本的意思,是想让你日后长大,好顶替莫怀的位置。是你说,你想成为对我更有用的人。”

说这话时,他抬眸,望向了寒蝉。

不用言说,是夫人的事情。公子当年让他去夫人身边保护夫人,那日夫人求他,能不能离远一些,他走远了,到了不能探听到消息的山间,在一个农户的陷阱中呆了一夜。

隔日回去时,便看见了那通天的火。

后来夫人去寻祖母,他回来之后,同夫人谈了一个交易。夫人未答应,但他还是向公子隐瞒了事情。

是他的错。

寒蝉垂下头,直接跪下:“请公子赐死。”说完,他抽出匕首,双手奉上。从前清寒如山间水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沉默的青年。

他不再言语自己的背叛,只双手奉上了忠诚的刀刃。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许久,眉间出现一抹厌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处理桌上的文书。从日午到日暮,寒蝉就一直保持着双手持着刀刃垂头笔直跪着的姿势。

刀刃尖锐,刀片一直剐着他手间的肉,很快,指尖便蔓延出了血。但他动作丝毫未变,依旧笔直地跪着。

到了夜深,他身下的血终于流了一地的时候。

谢欲晚走上前,俯身,抽出了已经刻入寒蝉掌间的刀刃。只见那刀刃,深入手掌五分,即便取出了,这双手,也废了。

寒蝉一言不发,即便被抽出刀刃的那一刻,依旧维持着从前的姿势。

谢欲晚这半年见,早已变得少语,他推开了书房的门,不再同寒蝉发一言,向着门外走去。

莫怀出现在他身边,垂着头:“公子,如何处理寒蝉?”

月色映在他的眉间,他抬眸,望向府中半年未撤下来的白灯笼,眸中依旧平静:“赶出去便是。”

莫怀手松了一分,这便是......算了的意思。

到了院子前,莫怀便退下了。谢欲晚望向漆黑一片的院子,像是习惯了一般,独自推开了门。他已经不太记得,多久之前,这里永远会有一盏,等着他的灯了。

院子中很干净,却了无生气。

一眼看过去,无人会以为,这里有人居住。

谢欲晚似往常一般,洗漱,掀开被子,上床,盖好被子,睡觉。

又似往常一般,在夜幕最深之际,抬起眸,望向身旁的一处空**。他想起那日他将橘糖送去青山时,橘糖满眸的泪,橘糖说:“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讶异,到了今日,依旧讶异。

橘糖为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人世间,人诞生,人死去,是这世间固有的规律。谁都会死,意外,老死,本质上并无差异。

他有一日,也会死去。

又何来,‘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看着橘糖泛红的眸,看她恍若无休止的泪,只觉得诧异。那时已经小半年过去,她为何还能如此伤心?

他闲暇时想,这一生,他也难如橘糖一次。

百般否认的公子,却未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再未唤一声。

他平静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看天子荒谬,看安王残党日渐壮大,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去为心中的社稷殚精竭虑,他守着年少之时友人之托,漫长而独自地行走在人世间。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无人之际,怔然。

他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绞地疼。

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可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

惶然睁开眼的那一刻,冰冷的水似乎还在她的喉间,姜婳下意识掐住脖子呕吐,被一青年男子关切声音围住之际,她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小婳,怎么了,莫不是不想见夫子,还装起了病?”青年关心又带着取笑的声音回**在她耳边,她眼眸模糊地望向周围的一切,最后定在姜玉郎那张尚年轻的脸上。

她怔了一瞬,道了一句:“大哥。”

姜玉郎忙将妹妹扶起来,拿了帕子,替她整理了番仪容:“大哥知晓你不爱诗文,昨日才没去学堂。但小婳,你还小,比起其他事情,诗文其实已经很简单了。便是玉莹那般的糊涂蛋,都能得甲等,小婳努力些,定是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是同谢欲晚那般,不同的温润。谢欲晚的温润之中,永远是疏离有礼,端方君子,他却是谦谦君子,如水温和。

姜婳惶然,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梦,还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她明明已经死了,坠入了那方冰冷的湖。

可此时,被姜玉郎搀扶住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她眼眸不再模糊之际,望向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的姜玉郎。

“小婳,其实这一次来的夫子,人很好的。不会再像从前一般罚站你,还罚你手板子了,那个人,清高自傲,才不屑做那般事情,你不要怕。”

说起友人,姜玉郎有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

姜婳眼眸颤了一瞬,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姜玉郎抬起手,向前一指:“喏,他来了。”

姜婳抬起眸,望向从远处走来的那人。

远处的光中,是清冷淡漠,身长如竹的矜贵公子,当朝最年轻的丞相,是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狼狈。

想来,走马灯不过短短一瞬,如何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此时,她甚至能看清远处那人玉佩上垂着的穗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重生在了十五岁那年。

那是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此时因为她半月都未去学堂,被外出游历回来的大哥姜玉郎,抓着来拜见夫子谢欲晚。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谢欲晚越走越近,那道熟悉的身影,开始让她忍不住眼眸颤动。

她知晓自己连指尖都写着慌乱。

可在谢欲晚停在她身前,向她望来那一刻,她生生咽下了所有的情绪,望向了这个她日夜朝夕相处了数十载的夫君,娴静而陌生地行了个礼。

她看着他平静地向她望来。

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仿佛还在她耳边。

她见惯了也厌惯了他这幅平静模样,同前世一般望向他时,心中想,她再也不想嫁给谢欲晚了。

冰冷的湖水浸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的人生,总是定格在许多时刻。

推开门,姨娘挂在一方白绫之上,苍白瘦弱的脸寓意着死亡。

书房外,谢欲晚一声复一声,清冷又淡薄的言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若窒息,冰凉的湖水浸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那些捆绑她一生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很淡。

临死之前,她惶然看着自己的一生,只觉得悲哀。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天意总是如此玩笑,既然让她逆了天命重生,却又偏偏重生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她似乎又要被迫踏上同前世一样的轨迹,拥有一个错误的开始,拥有一份永不会盛开的爱,拥有半生的绝望和迷茫。

但这一次,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她们口中艳羡的丞相夫人的高位,也不要......谢欲晚这个人了。她对他有过的所有浓烈的爱恨,在湖水涌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都变得太淡。

淡到,她再也不想用半生的惶恐,去换他偶有的一顾。

她受够了被愧疚缠的喘不过气的日子,重来一次,她真的想......放过自己。姨娘的仇,她便是拼尽半生,也会让姜玉莹偿还。

但再不是借谢欲晚了,没有她,当朝最年轻的丞相,矜贵无双的公子,会拥有美好毫无污点的一生,再也不会脊梁骨上,扛着一个她。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可当她望向谢欲晚,在他望过来,她同他对视的那一瞬。

她突然指尖冰凉。

她发现。

谢欲晚也重生了。

她同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是他一手教导出的学生。只需要一眼,她便知晓,眼前这人,不是二十岁便就任丞相之位的矜贵无双风光霁月的少年,而是十年后那个,朝堂人人谈之色变清冷端方的青年权臣。

身体几乎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垂了头。

她假意没有看见对面之人探究的眼神,同前世一般,拉着姜玉郎的衣袖,垂眸低声道:“大哥,我想回去了。”

姜玉郎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轻声一叹,对着谢欲晚抱歉道:“三妹妹最近未去学堂,谢兄勿要责怪。待我这几日,同她多说说。”

姜婳转身,在一道清淡却不容忽视的冷淡眸光中,娴静地向屋外走去。

几乎是走出屋子的一瞬间,她瘫靠在了栏杆上。

水面映出她平静的脸。

即便心中慌乱到靠近便能听见急促的心跳,此时她的脸,还是维持着平静。

......这还是他教她的。

再慌乱,也不能显露在脸上。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想到,她竟然用他前世教她的东西,骗过了这一世的他。倚在栏杆边,她眸轻了一瞬。

她若是不想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就不能让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是丞相府将事事打理得谨秩有序的主母。

他看着清冷淡漠,但是向来将她视为所有物。

不是对爱人的占有,他不爱她。

是一种......从她推开那扇门,他应了她所求,她此生便为他所有的占有。她看着水中的鱼,被水养活,又被水困着。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如若让他知晓她亦重生了,她此生便再无别的可能。

对于前一世的姜婳而言,这可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就能夺了姜玉莹此生所爱,还能借助谢欲晚的权势,为姨娘报仇。

但是......对于她而言。

她不愿。

她怕了。

*

姜婳走了许久之后,谢欲晚依旧望着那道身影。

姜玉郎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友人,谦谦如玉的公子说话倒也不是很温婉:“你在看小婳?”

谢欲晚眼眸从远处收回,平静望着姜玉郎。

“在下欲求娶。”